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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文学·雪漠·代表作】豺狗子

 2020/11/18/ 14:39 来源:甘肃日报-新甘肃客户端 雪漠

  16

  姑嫂二人昼伏夜行,又行了两夜。按行程,早该见着盐池了,不料,却进入了一片戈壁。一见那戈壁,兰兰暗叫坏事了。记得那时,她去盐池,并没见着这戈壁,说明她们走岔了。那点儿馍已吃光了,水也只剩下一点了。清油虽没动,但就这点儿清油,熬不了多久的。驼的伤口虽已结痂,两人却不忍心再骑它。累极了,就一人牵骆驼,一人扯了骆驼尾巴,就能借些力。腿早不像是自己的了。后来,她们就轮换着骑骆驼,一人骑一个时辰。

  驼峰已塌了下来,说明骆驼的生命贮备也不多了。途中有草的地方不多,虽然兰兰尽量选有草处昼伏,叫骆驼补充些营养,但驼峰仍然塌了。记得爹说,驼峰虽能贮存营养,但那是供万不得已时消耗的。要尽量叫骆驼水足草饱,尤其是水,最少不得。记得以前去盐池的道上,有几处地方,是专门为骆驼补充水草的。因迷了路,骆驼显然在吃食上吃了亏。兰兰就卸下驮架,从鞍子里抽出垫草,叫骆驼吃。然后,将自家的被子当了垫子。但那点儿草,对于饥饿的骆驼,仍是杯水车薪。

  骆驼喜欢吃夜草,但夜里也正是赶路的好时候。白天虽也能吃草,但每到她们昼伏时,沙洼也成了蒸笼,骆驼吃上一阵,就经不了晒,卧入坑里。再说,也不是每次的昼伏,都能“伏”在有沙秸处。……驼峰不塌也由不了它。

  好在那伤口倒长得快。这也是天性吧。因为老驮东西,驼背老被磨烂。久了,就结成了很硬很厚的老茧。盐一洗,伤口很快就结痂了。这样,只要骆驼有体力,就能驮她们。

  不找麻岗时,会时不时碰到麻岗。那儿有嫩草,无论人和驼,嚼一点,当然没坏处。可你想麻岗时,它却连个影子也不见。某天中午,莹儿终于发现了一处麻岗,那儿有水有牲口,可兰兰说那不是麻岗,是魔鬼城。果然,不一会儿,那些美好的景致就变成蒸气了。要是去撵它,会跟苍蝇撵屁一样。

  兰兰拧眉想呀算呀,终于认定,她们错过了盐池。她说,肯定是的。那盐池,其实是沙漠里的一块绿州,并不太大,你只要在远方错上一里半里,就可能跟它交臂而过。

  咋办?

  兰兰说,只好往回走了,等进了沙漠,再往西走。要是运气好的话,不定就能跟盐池碰个响头的。

  再进了沙漠,两人将驼拴在柴棵上,上了一座看起来最高的沙山。上沙山虽然费力,但站得高,看得远,说不定你一上去,就会看到那白晃晃的盐池的。两人拖着比灌了铅更重的腿,几步一缓地上了沙山。她们用了至少两个小时,两人都累瘫了。喘了好一阵气,她们才四面搜寻。原以为这沙山最高,一登上,就会一览众山小的。不料,一上来,才发现,一山更比一山高。真没治。她们只能望见一浪浪啸卷而去的沙山。别说走,只瞭一眼,就魂飞魄散了。

  莹儿叫,我的妈呀。她一屁股坐在沙上,半天不想说一句话。

  兰兰也沉了脸无语。两人欲哭无泪,脑中一片空白。哪怕能看到天边有一片白——那是盐池独有的颜色——她们也会爬向那儿,可是天边仍是沙山。这算她们爬到天边,那儿有没有盐池,仍是说不清的事。

  兰兰说,下吧。

  莹儿说,我实在不想动了。索性,就死在沙山上算了,变成一堆骨头。

  兰兰说,走吧,该走的路走过了,再说。

  望着山下黄点似的骆驼,莹儿想,早知这样,上沙山干啥?既费了好多体力,也弄得心灰意冷了。

  既然走不动了,莹儿也懒得再沿缓坡下走,她索性走到陡坡处,一蹲,坐在沙上,滑了下去。不料,那一滑,竟像长了翅膀,耳旁风呼呼着,身心一下子轻快了。到了一个缓洼,她听得兰兰喊,你小心裤子,要是再溜,你屁股上肯定会磨出个大洞。

  虽也心疼裤子,但那感觉实在太妙。莹儿想,这乎儿,命都不知在哪儿悬着呢,管啥裤子?就跳下沙坡。沙流如水,载了她,感觉爽极了。许久了,还没这么轻松呢。她兴奋地叫着。沉寂的沙洼顿时鲜活了。兰兰也被感染了,她也不管啥裤子不裤子了,也坐在沙上溜下。两人都兴奋地叫着,把几天来的沉闷叫没了。

  滑了一阵,莹儿怕屁股着沙处真叫沙磨破了。这是可能的。要是真磨出了洞,就算她们到了盐池,也会羞于见人。她便又翻过身,仰着头,在沙坡上游起泳来。她每一划沙,身子就嗖地下窜一截。沙流进了衣领,弄得身子痒痒地怪舒服。兰兰也开始游泳。沙洼里回响着她们欢乐的叫声。这不期而至的快乐,洗尽了她们的忧虑。

  到了沙山下,两人边呸呸地吐溅入口中的沙,边笑成一团。多年了,她们总是活在别人的视线里,从来没这样疯过。不曾想,在这算得上绝境的地方,她们竟一下子拣回了丢失了很久的女儿性。

  为庆祝她们的好心情,两人各喝了一口清油。

  17

  黄昏时分,她们见到了一架驼骨,它立在一个沙漩儿旁。骆驼吃了一惊,倏地一抡脑袋,差点将两人甩下驼背。兰兰很高兴。这是她们在附近看到的跟人最亲近的东西。最扎眼的是头骨,两个黑洞洞的大眼望着来人,它一定茫然许久了。驼骨比较完整,牙齿和肋条也没散架。看得出,骆驼在死前和死后都没遭到野兽的撕扯。看到同类的尸骨,骆驼抡头甩耳了好一阵,时不时就打个响鼻,突突几声。按爹的说法,那是骆驼看到了鬼。鬼最怕唾沫。莫非,死驼的灵魂还守在骨架旁?听说,有种守尸鬼,骨殖几时不入土,它也就一直守着。莹儿不信这大天白日,会有个鬼守着骨架,但还是心里发毛了。

  兰兰说,瞧,这是驮盐去的。她指着驼骨旁的碎布屑说,这定然是蒙古人驮盐时累死的驼。莹儿看不出驮盐的迹象,但还是很高兴。毕竟,能发现些啥总是好一些。一路上,除了沙漠、戈壁和沙生植物,很少见到跟人有关的东西。这驼骨至少说明,这儿来过人。

  但又想,说不定,这骨架,是野骆驼的呢。怕折了兰兰的兴头,莹儿没说出这话。人在绝境里,是需要盼头的。哪怕它是虚幻的,也比绝望好些。

  莹儿想,即使这驼真是去盐池的路上死的,也说明盐池离这儿还远,要是近的话,驼会挣扎着到目的地的。要是再推测驼的死因,她越加心灰了。至少,近处可能没水源,也没嫩草,不然,驼咋会死?瞧那样子,若不是渴死的,便是病死的。死前,它肯定听天由命了。它像坐化的老僧一样坦然。它静静地卧在沙洼里,在命运举了刀抡来时,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莹儿长长地叹口气。她想到了自己的命运。

  兰兰叫驼卧了,两人又骑了驼。骆驼前仰后俯,晃摇好一阵,才起来了。莹儿回头望望驼骨,说,再见吧,谁叫你也是个苦命呢。想到自己也可能会在前方某处,变成一副骨架,就不由得一阵伤感。

  再往前走,虽没明显的路,但遇到的骨头多了,或是骨架,或是腿骨啥的斜插在沙里,很扎眼。莹儿想,看这样子,这儿不是驼道,便是牧场,不然咋会有这么多骨头呢?她轻松了些。

  兰兰一直想打个野兔,但怪的是,她们没见到啥活物。兰兰甚至希望再见到豺狗子,虽然一想那瘆虫,仍会心惊肉跳。但要是遇到单个的豺狗子,一枪崩了,也无疑是嘴好肉。可没治,你不想见人家时,人家死皮赖脸地死缠;你想见时,它偏偏连根毛也不送过来。

  清油真是好东西,喝一口,热量顶顿饭哩。姑嫂俩就把一口清油当一顿饭。那油不经喝,两人所谓的一口,虽只是一小口,但几顿后,油还是剩少半瓶了。没治。兰兰说定然有饿死鬼跟了,偷她们的油喝。

  ……终于,发现驼道的迹象了:一具骨架旁,竟有个驮架。这证据,当然很充分了。那驮架上的木头快风化了。旁边,还有不定何年何月屙下的骆驼粪。兰兰兴致很高,不管咋说,总算到正路上了。莹儿当然也高兴,但也有些疑虑,为啥这段路上竟有那么多骨架?既说明了这儿走过好多驮户,也说明经过长途跋涉的驼们,一到这儿,就接近生命极限了。莹儿明白,她们面临的,是跟这沿途的白骨一样可怕的命运。这条路是否真的通向盐池?究竟还有多远?她们的体力能否熬到见到水源?一切的一切,都是未知数。兰兰定然也明白这,她只是不愿意点破而已。

  最叫她担心的,却是骆驼。她们有清油提供热量,驼峰却塌成皮囊了。它还能支持多远?毕竟驮两个大活人,少些算,也有二百斤。好几次,它驮着她们起身时,总要摇晃好一阵。上坡时,也老是颤巍巍的,像要摔倒。后来,上坡时,她们就只好下了驼背,拽了驼尾借些力。看来,驼的体能也接近了极限。不然,见到那驼骨时,它咋会受那么大的刺激呢?

  18

  缓了一阵,两人各喝口清油和水,准备走夜路。驼骨们虽使夜里浸满了阴森,但也在提醒她们路的正确。莹儿想,只要上了路就好,就怕像没头的苍蝇那样瞎撞。兰兰说,不怕慢,就怕站,只要方向对,走一步,就近一步。

  她们喊几声:跷!跷!这是叫骆驼卧的命令。

  骆驼迟疑了一下,缓慢地卧了。兰兰叹息道,骆驼太累了。两人上了驼,兰兰抖了几次缰绳,喝了几声:嘚!嘚!骆驼晃着身子,想爬起来。它晃了几次,一次好容易撑起了前腿,却又卧下了。它叫了几声,又徒劳地挣扎几次。兰兰说,你先骑,我下来。她下了驼,边喊口令,边扯了驼尾上抬。骆驼长长地叹息一声,卧在那儿,不动了。

  莹儿明白它力不从心了,也下了驼。她发现,驼大张着鼻孔,正缓慢而吃力地呼哧着。周围的沙丘上虽有干沙秸,骆驼却不望。莹儿明白,它太渴了,喉咙早成干皮了,它已咽不下那比日头爷还燥的沙秸了。莹儿很感激骆驼,要不是它,她们还不定爬在哪个洼里呢。她想,说啥也不能骑它了,它也不是铁打的身子呀。

  兰兰又吆喝几声。驼却只是哀叫,仿佛说,你们走吧,我真的不行了。莹儿听灵官说,骆驼只要有一点儿力气,就会拼了老命,去干自己该干的事。它们是不惜力的。先前的驼队里,走着走着,就有倒毙者。她想,是不是驼骨刺激了它呢?有可能。就像那患了绝症的老人,忽然发现同伴死了。那死,会像鞭子一样抽垮它的意志。莹儿拍拍它的头,说,你怕啥呀?它们是它们,你是你。驼叫了一声,仿佛说,我不是怕,我是实在走不动了。

  驼的峰子软成了皮袋,肋条也露了出来。驼吃力地呼吸着,时不时伸出舌头。驼舌上有很厚的苔,颜色或黄或黑。驼的倏然瘫软,虽然与缺养分有关,肯定还有精神原因。莹儿不知道如何才能解除它精神上的疾患。没办法,她既不能瞬息间学会驼语,也不能钻进它的脑子。她想,不管咋说,我们不能扔下它,不仅因为驼值两三千块钱,还因为它已成为她们中的一员。

  她忽然明白,为啥这地方有那么多的驼骨。那驼骨,明明在提醒驼们:我们死了,你也该死了。这真是可怕的暗示。驼以为,好多驼都死在这儿,它也一定走不出绝境的。有些驼的体力虽能支持,但那暗示,却一下子摧垮了它们最后的一点儿信念。莹儿想,自己可千万不能学那些死去的驼呀。她想,只要心不死,人是死不了的。

  她想,如何救这失去了最后一点信心的驼呢?既然无法钻进它的心中,总得想个别的法子。她想呀想呀,觉得除了给它灌些清油外,也实在没个别的法子。她一说,兰兰拧着眉头解释道,那可是最后一点了,路可能还远呢。莹儿说,我们总不能丢下它,人家已逃了出去,又来找我们……兰兰说成,大不了,我们死在一起。莹儿说,就是,活了,一起活。真要死的话,我们和骆驼一起死。

  兰兰取出油瓶,一晃,油就在瓶壁上旋了,旋出很美的纹路。莹儿觉得心叫无形的东西挤压了一下,想来兰兰也这样。这些油,两人还能喝个两三口,虽不多,但这是唯一的食物了。

  骆驼贪婪地望那液体,以前她们喝时,它就这样。它当然知道那是美味。以前,清油下来时,主人也会赏些稠油给它。那东西,可不是沙秸。沙秸虽能充饥,但干成麻鞋底的舌头和枯燥成砂纸的食道是无法接受它的。这液体却不然,它滑滑的,带着一抹清凉的神韵。它只能贪婪地望它,望着那两个女人下咽时喉部的蠕动。它甚至能听到那稠亮的甘露滑入食道时发出的咕咕声。干得冒烟的细胞们欢快地叫着,像渴极奔井的羊那样发出咩咩的声音。驼明白自己只能看一看。能看当然不错了,看惯了干燥的沙漠,再看一眼瓶壁上倏然一旋的清凉和润滑,真是痛苦又刺激的事。

  它当然想不到那个好看的——虽然她的嘴上也布满了干燥的黑皮——女人会将瓶口伸向它。它以为她在逗自己呢。村里人老这样逗它。人说天窗里吊苜蓿,给老驴种相思病。人们也常给骆驼种诸如此类的相思病。村里娃儿就老举些嫩草引诱它,等得你张口去叼时,他们却倏地拿开了草,发出恶作剧的笑。人都是这样。以前,面对这号捉弄,它总是高傲地闭上眼。但你要知道,此刻,那晕清凉是多大的诱惑呀?哪怕你望它一眼,也是享受呢。

  ……

  那瓶口,竟然伸向它的嘴。它当然感到意外。它当然也知道其中的妙物对两个女人意味着啥。它望望那女人的眼,想捕捉住捉弄它的意蕴。没想到,它看到的,是一双充满了关切的眼。记得,小时候,它一脚踩入鼠洞弄折了腿后,母亲就那样看它。它当然忘不了那眼。你别小看它的记忆,它能记得十多年前某人对它的捉弄,也忘不了八年前某人给过它一把青草。它是最有记性的动物之一。在这一点上,它甚至超过了马。跟马一样,它是公认的能通人性,而且更加厚道。

  驼真的被感动了。它毫不怀疑那眼中发出的信息。它明白她是真的想将那清凉给它。它虽然不知道那是仅有的,但早就从两人的举止中明白了它的珍贵——人家都几个时辰喝一小口呢。喝时,她们都闭了眼品味许久,她们当然想叫那味儿印入自己的灵魂深处。当然。

  驼当然想不到人家会将瓶口塞进它嘴里,也想不到那滑滑的液体竟会在舌上漫延开来。它听到舌上的味蕾们疯狂地叫着,叫声跟炎阳下的知了那样喧嚣。一股奇异的味道立马渗入了它的灵魂深处。它死也忘不了这味道。这甚至不能算味道了。它成了快乐的旋风,美味的海啸……还有好些比喻,驼死活想不出来了。它觉得舌上的小蕾真是贪婪,它们疯狂地大张了口,跟养熟了的鱼儿乞食时一样。虽然那液体是滑滑的黏黏的,它们还是咂光了好多。驼觉得舌头润泽了许多。它想,这下,又能吃些草了。吃了草,就能接着驮这两个美丽的女人了。

  瓶中的液体仍在流着,滑滑的妙物越来越多,舌蕾们吞不及它们了。那清凉又滑向了喉管。喉管欢快地蠕动着,跟它进入母驼产道的阳物一样。因为干燥缺水,那蠕动时的声音像没蜕尽的蛇在游动。对,就是叫响尾蛇的那种。驼想,那喉管,想来裂了好多口子,很像干涸的河床里横七竖八的干口。这一点,是从它吞咽干草时的被剐感觉里推测出的。那地方,本该是滑滑的,有层粘膜呢。现在倒好,成干河床了。它觉得这干渴真是可恶。

  驼感到食管在疯狂地扭动着,它当然很快乐。没有比清油进入干裂成山药皮的食管更快乐的事了。它甚至听到了食管快乐的呻吟。那呻吟,很像它第一次深入生驼体内时身不由己地发出的那种。公驼将那些未经驼事的母驼叫生驼。清油比生驼还好。食管也定然这样认为,不然它是不会那样蠕动和呻吟的。你肯定没听过食管的呻吟,那真是天籁。驼虽不知道“大音稀声”这个成语,但还是听懂了食管那无声的啸卷着的大乐。你想,身外是干燥炎热的天空,连空气都在燃烧,身内的那一线清凉和润滑当然会有沁入灵魂深处的穿透力的。驼很感激那女人,她竟将这么好的东西让给她。驼想,要是我是男人的话,我一定会追求她的。但驼也仅仅是想想而已。它的天性告诉它,做梦是个不好的习惯。

  清凉又滑向胃部。胃也惊喜地蠕动起来。胃蠕动时真像个怪物,它本该是暗红的,但现在早黑了。不但黑了,而且硬了,跟晒得半干的牛皮一样。不但硬了,而且还收缩了。那模样,跟八十多岁的老妪的脸差不多,跟沙枣树皮差不多,跟挂在屋檐下晒了三天的猪尿泡差不多,跟放在卤水和酱油里煮了五个时辰的胎衣差不多----这么多“差不多”一齐蠕动,当然是怪物了。它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很像三百个老鼠在一起磨牙。胃里顿时弥漫了好多尘埃般的碎屑。它们本来潜伏在胃的皱折处,因为胃液的不辞而别,它们趁机飘了起来,舒活舒活筯骨,活动活动精神。它们也惊喜地发现了顺食管下行的清油。因为胃里还没开窗户呢----这本是豺狗子们的本事—--胃室显得有些暗,尘埃们当然看不到那半透明的东西正姗姗而来。因为沿途的细胞都在趁火打劫,妙物走得很慢,但那味道,还是当了先锋,扑进了它们的鼻子。你可别小看胃,那不是寻常的皮囊,而是一个世界。当然,当它被你弄成腊肉时,那世界就死了,只剩下一块叫你啧啧称赞的僵死。大脑不也一样吗?活着时,它有千般计较,有万种风情,好多缠绵的爱情故事就从其中演绎出来,等它一死,一入你的口,你只会觉得它是绵绵的一团腥,当然也有点香,但你是死活也品不出它曾有过的那么多故事的。胃也是那样。

  怪物般的胃的蠕动声很可怕,你是从来没听过那声音的。你可以用世上所有的词汇来形容它,但都显得很惨白。你要是在沙漠渴上三天后,当你气息奄奄魂儿快要飞上半天时,要是看到一晕清凉的湖水时,你也会发出那种声音。但它不是声带发出的,真是出自灵魂。那声音啸卷如天旋风,充斥于九天之外,但很难用音符来再现的。骆驼当然听得见那叫声。它甚至觉得有无数只手伸进胃里,它们也是那声音的制造者。驼很不喜欢那些乱舞的手,它们是一群强盗。它们想将那点儿润滑据为己有,它们叫冲呀杀呀叼呀抢呀。它们发出杂沓的脚步声。驼很为它们羞愧。它心虚地望望举瓶的女人。它很想解释,却想不出该说些啥。

  驼体内那些疯狂的大手很快就抢光了进入胃里的稠滑的液体。那形势,像海绵吸水,像春雨灌碱滩,像蝌蚪入鲸口,总之是无声无息又点滴不留。它们意犹未尽地期待更多的来者。驼也一样。但那瓶嘴嗑牙声还是响了。为了使瓶壁上的清油完全滑入驼口,女人摇摇瓶口。驼觉得牙一阵震动。

  女人将空瓶扔向沙洼。驼很想告诉女人,那瓶子别扔,因为要是遇上牧人或是驮户们,就可以向他们要些水,这瓶子还能盛水的。它叫了一声。女人当然听不懂那话。驼又想,她是不是嫌我弄脏了瓶口呢?

  驼于是忧伤地望望沙洼。它想,随她吧。人家扔的,是人家的东西,管你啥事?

  却见另一个女人拣回了瓶子。她用衣襟擦擦瓶嘴,放入挂在它背上的袋里。

  19

  两人一驼又走向暮色。骆驼虽能起身了,但还不能驮人。这真是雪上加霜的事。骑骆驼虽累,尾骨虽也老叫驼脊骨弄破,总是火烧火燎地疼,腰也老是酸叽叽地难受,但体力的消耗还是比步行小许多。她们喝的那口清油,虽解不了饥渴,但支撑身体的热量,想来还是够的。现在,她们不得不爬那高到天上的沙山。两人毕竟不习惯行沙路,身子也没有“塌膘”,也就是说身上的脂肪还没变成适合走沙路的肌肉。莹儿感到小腿肚子刀割一样。每行走一步,脚都会下陷,而每次下陷,那刀割的感觉都在加剧。脚掌也一样,每走一步,都撕疼一次。撕疼的次数一多,她就浑身瘫软了。

  虽也安慰自己:走一步,离目标就会近一步。但每一瞭眼,都是黑黝黝的大沙山。星星虽是照例地低,但星星是星星,她们是她们。对星星,她们已失去了兴趣,早没了初进沙窝时的那份诗意。诗意是一份心情。要是苦难像大山一样砸压下来时,诗意就没了生存的时空。

  还是走吧。

  拖了刀割般的小腿,望着苍茫暮色里模糊的前路,莹儿胶着了心思,冻结了诗意,木然了心情,守护着希望。她拽着驼尾,但她只是在上坡时才借些力。走在平处时,她尽量快些挪那灌了铅的双腿,不使自己成了驼的累赘。

  兰兰右手拽了骆驼笼头,表面看她在吆驼,其实也在借力。莹儿拽了驼尾,在沙上行走。你只要稍稍借点力,行来就会轻松许多。要知道,两人虽都在借驼力,但相较于骑,已给骆驼节省了大量的体力。

  虽然行走时的腿疼跟刀割一样,莹儿还是时不时闭了眼。她困极了。要不是时有沙绊她一下,她会睡熟的。没办法。那困,是窖里的酒,越窖,酒味儿就越浓。某个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睡在床上,就松开了手,睡在沙上了。幸好,兰兰在牵驼拐过沙湾时回首望了一下。兰兰说,幸好没风,要不然,就再也找不到你了。风不但会吹去沙上的所有印迹,还会发出许多怪怪的声音。它既能卷走兰兰喊莹儿的声音,还会营造出其他声音来引诱莹儿。莹儿会以为那声音是兰兰发出的,就会一直跟了那声音,走到一个兰兰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好多困死在沙漠里的人就是这样死的。

  为防止莹儿再次睡着。兰兰取了一根绳子,一头拴在莹儿腰上,一头系在驮架上。兰兰稍将绳子放长些,要是莹儿拽着驼尾时,绳子是松的。一旦她松了驼尾,绳子就一下子扯紧了,用另一手拽着绳子的兰兰就会停下,叫醒可能再次倒在沙上的莹儿。当然,这样做的前提是兰兰必须吆好骆驼,否则的话,驼一惊,绳子就可能一下子扯倒莹儿。其情形,跟摔下马背脚却没脱出马镫的骑手一样,一些骑手就这样被摔成了稀巴烂。为了预防类似的危险,兰兰将拴在驮架上的绳子那头绾成了抽蹄扣,万一有了意外,她一抽,绳子就脱了驮架。

  姑嫂俩就这样半眯半醒地在沙山间颠簸着。进沙窝时尚有驼铃,但在逃豺狗子时丢了,路上就只有沙沙声了。时不时还能听到驼打个响鼻,那声音很像炸雷,总能惊醒时不时就迷糊的莹儿。

  手电里的电不多了,虽然她们节省着用,但坐吃都能山空的。只有在探路时,兰兰才舍得打亮手电。有时,那光柱就照出一具狰狞的骨架。要是在以前,她们都会吱哇乱叫,但现在,早就习惯了它们。要是许久不见它们,兰兰心里还会嘀咕,害怕又走错了路。那些骨架,也不全是骆驼的,有时,还能看到很像狗的,但她们分不清那是狗还是狐子。按说,流动的沙会埋了那些骨架,可怪的是偏偏没有,也许是北面的沙山挡住了大风的缘故。

  约到半夜时分,两人实在走不动了,就缓了一阵。才停下,莹儿便堕入梦乡。兰兰怕自己睡着,不敢坐下。她明白要是夜里不多赶些路,白天会叫晒成干尸。但实在太渴了,塑料拉子里也只剩下一点儿水了,至多有三五口。这真是要命的事。所以,那渴虽变成了火焰在烤喉咙烤心,却不敢打水的主意。兰兰想,这点儿水,就用来救命吧,要是一人叫太阳晒得昏死过去,另一人就用它来救对方的命。别小看那点儿水,有时,几滴水也能推迟已经降临的死亡呢。

  困意很强大,像黑夜和死亡一样不可抗拒,兰兰就倚着骆驼眯了眯。她没叫骆驼卧,因为只要它一卧,自己也会身不由己地堕进梦里……不,不是梦里,她已没气力做梦了。她就倚着骆驼立在那儿。她想,无论骆驼是走还是卧,只要它一动,自己就会醒来。

  随后,她闭了眼。她觉得向一团巨大的黑里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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