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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文学·雪漠·代表作】豺狗子

 2020/11/18/ 14:39 来源:甘肃日报-新甘肃客户端 雪漠

  11

  莹儿,这辈子,最叫我难受的人是你。我明白,我的离婚给你带来了很大的麻烦。我明白它给你带来的伤害。我也是个女人。这世上,最能贴近女人心的,还是女人。莹儿,我那样闹,没别的,我只是受不了你哥哥的打。这是真的。我不求爱情,不求富贵,更不求理想,我仅仅想像个动物那样活一场。真的,动物一样。我很羡慕猪,虽说它终究得挨一刀,可哪个人不挨刀呢?不说动手术呀之类,单是老天给你的最后一刀,谁能躲过呢?所以,我很羡慕猪。你知道,当一个人羡慕猪时,说明她过的是一种啥样的日子?我还羡慕牛,虽然牛很苦,可我的苦哪点比牛弱?牛再苦,总有个农闲的时候吧?可我,你瞧,谁一见,都说不像个二十来岁的女人。这些,没啥,我能忍。生个农民,天生就是受苦的。我认命了。

  可我真受不了那些打,受不了。疯耳光、蛮拳头、窝心肘锤、揣心脚都是轻的。我最怕的,是那牛鞭。你知道,老牛挨那么一下,都得塌腰哩。人家一抡,就是半个时辰。半个时辰是多少?是一个小时,是六十分钟,是三千六百秒。那一场下来,身子就叫鞭子织成血席子了。然后呢,他又抓了碾面的盐,往伤口上撒,他说是怕感染——感染了,家里又得出钱。那疼呀,比挨鞭子还盛百倍哩。记得,我梦里都躲不过鞭子,老是从梦里吓醒。

  我真是叫打怕了。

  你可别笑我。没办法,谁叫我是个软弱的女人呢?只要你理解就好。说了这些,心里好受多了。

  要是我真叫沙埋了,你也别哭。眼泪也是水,省些水,你就能活久些。你不认识路,别乱跑,你要一直朝东——你也别管盐池了,先保命吧——这沙窝,东西窄,南北长,要是走错了路,你是走不出沙漠的。你就一直朝东走。你千万不要在毒日头下走,那样要不了多久,你就叫蒸成干尸了。你最好在黑里走路,你只要瞅清那北斗七星,叫它悬在你的左上方,就只管前走。手电你省着用。枪也别扔了,火药别弄进去水,万一叫雨淋了,你晒干就成。有时,也会有命到了尽头的兔子碰到你的枪口上。要是碰上黄羊,你别打了。钢珠子在骆驼上挂的那袋里,这号碎铁沙打黄羊只会浪费火药。要是你靠近些,也打能伤它,就算它伤得很重,你也撵不上它。你千万别费你的力气。你要节省体力。那伤了的黄羊,就算它跑上半个时辰,你要是撵,也会累死你的。你就只打兔子吧。要是你运气好的话,差不多一枪一个。记住,别离得太远,最好的距离,是十来米以内。

  你别捧了。瞧,捧的,还没它流下的多。

  打了兔子后,你要先喝它的血。你别嫌它恶心。你得先活命,有命才有一切。你忍了那血腥味,虽然它很浓,但它是最好的营养和水分。你只要弄上几个兔子,不要迷路,就能走出沙漠。你找个人家,要些吃食和水——别一次吃太多——他们会帮你的。

  你要记住的是,你只能在夜里走路。早上也成。千万别在焦光晌午赶路。日头爷高时,你就找个阴洼,挖个坑,你别挖太深,你只挖到有潮气的地方就成了。碰上芦芽了,你少挖一些,别像我这样太贪。你小心,那坑不要挖得太陡,别叫塌下的沙活埋了。见到潮气后,你就伏下身子,深深地吸那潮气。你一口一口很深地吸气,你心里想着把那潮气和地下的精气都吸到你心里。无论你多渴,这样吸一个小时,你就舒服了。你觉得舒服了时,也别出来,你就一直爬在坑里,整天那样爬着。这样,日头爷晒不着你,你又能吸到潮气,就能熬过毒日头的炙烤。等到夜黑了,露水下来时,你再走路。碰上沙米了,你顺路采些。你不要怕它扎手,为了活命,你当然得挨些疼。你别小看那些雀儿眼大的沙米。在你的头伸进湿坑后,你就像吃瓜子那样边剥边吃。它虽然小,但再小的食物也是食物。

  你记住,无论如何,你都不要害怕。害怕是啥?害怕是杀你的刀子。你一害怕,它就会越来越厉害。那害怕,开始只有一点点,慢慢的,只要你心里有了害怕的种子,它就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最后,害怕就变成满天的大雾,会罩住你;会变成满天的大水,会淹了你。你就会听天由命了,你就懒得走路,懒得挣扎,你就会想,算了,可能我就这么个命吧?这样,你就死定了。因为你的心先死了。你的心一死,你也就死了。

  你记住,无论活命还是干啥,你只要朝一个方向,走呀,走呀,不停地走,你肯定能走到那个你想到的地方。你只要认准方向,碰到兔子了,能打了,打一个。可千万别撵它,因为它会将你引到另一条路上,会消耗你的体力。你更不要想黄羊们。你要明白,没有火药和钢珠,你那“想”的心,只能算贪婪。你更不要叫美丽的海市蜃楼迷了心智。你永远记住,沙漠跟生活一样,是严酷的,别指望会出现奇迹。你所做的,就是朝那个你选定的方向,走,走,不停地走。你坚信,你肯定能走到那儿。肯定。

  这时,你最大的敌人就不是沙漠,而变成了你自己。你成了你最大的敌人。你会劝你,算了,认命吧!你会说,你走不出去了。你会将那可能已到咫尺的目标错移到遥不可及的天边。你会生出一些跟你的走不一样的想法。你可能会叫那想法搅乱了心智。你别望我,我这话,是我的上师告诉我的。知道不?就是传我金刚亥母法的那个活佛。对,就是那个江贡活佛。

  我想,这世上,没比这更殊胜的教诲了。

  对了。我也该跟自己较量一下。你别急着捧我胸前的沙。你先把我的手取出来。瞧我,我只叫你别丧失信心。我自己,却差点认命了。我也试试吧。虽然我的试可能会招来更多的沙,可我想,就当我已叫沙埋了。最坏的结局,不就是叫它埋得更深些吧?

  对,就这样,先试着弄出我的胳膊。

  12

  莹儿的手已叫沙磨出了血,但她仍在捧沙。她想,就是磨秃手掌,也要救出兰兰。要是那流沙埋了兰兰,她也就活埋了自己陪兰兰。她不愿将兰兰一个人丢在沙漠里。

  莹儿的努力很有效,她已在兰兰身子北面刨开了一个深槽。虽仍时时有沙流入,但兰兰的胸部已出来了。这就好。等再挖一阵,只要将挤压兰兰上半身的沙刨掉,两人一齐用力,就会抽出兰兰的腿。

  兰兰从沙中抽出胳膊。她泼水那样将身前的沙子往外泼。她动手的幅度很小,因为身后的沙子仍缓慢地下泻。好在那些潮湿的沙子能相对地稳了身形,才挡住了壁立的沙。也幸好是阴洼,这沙瓷实,要是像阳洼那么浮酥,兰兰早没命了。

  莹儿头晕目眩了。因为使力,她出了好多汗。这一来,身体更缺水了,视力也模糊了,嗓子里像卧着刺猬。但她很高兴,毕竟,她看到了救出兰兰的希望。虽说这所谓的救出,仍离活着走出沙漠有很远的距离,但她们也算闯过了一个命运的铁门坎。一生里,谁都会遇上铁门坎的,你闯过一次,就成熟一次。就像唐僧取经那样,你只有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才可能得到正果。

  莹儿的指尖先出血了,进沙窝前,才剪了指甲,那沙就直接在指肚儿上磨。开始刨时,她是不顾命的,哪怕将十个指头全磨没了,也没啥。她就刨呀刨呀,没刨多久,指头就出血了。兰兰就叫她改成了捧,慢是慢了些,那槽子却越来越深了。

  莹儿觉得她不是在救兰兰,而是在救自己。她自己不是也陷入了跟沙坑差不多的绝境吗?不也正在进行自救吗?许多时候,救别人也就是救自己。

  日头爷开始偏西,在这个地方,她们陷了一个多时辰了。饥渴蛛网般罩住了她们。莹儿觉得自己快要晕死了。跟豺狗子一夜的对峙几乎耗光了她们的所有精力,体力早就透支了。莹儿只想睡过去。她的手虽在刨沙,意识却快要休眠了。她多想睡一觉呀。她不知道,好些渴死的人就是这样睡过去的。趁着她熟睡的当儿,日头爷会榨光她身上所有的水分。那些渴死鬼就是在晕晕乎乎后的休眠状态里踏上黄泉路的。

  兰兰说成了成了。莹儿住了机械地捧沙的手。兰兰叫她后移一下身子。看得出,桎梏兰兰胸腹的沙少了,要不是怕阴洼里还可能下泻沙流,兰兰自个儿就能挣出来。兰兰叫莹儿后退一下,她扯了莹儿的手。她必须一下子跃出沙坑,因为她那样一挣,肯定会惹动沙墙一样的坑壁。她必须在蓄势待发的沙子们轰然塌落前跃出沙坑。不然,那崩泻的沙流会再次埋了她,前功尽弃不说,要是流得更多一些,沙一涌住头顶,一切就结束了。

  两人求一阵各自想求的神,兰兰求金刚亥母,莹儿求黄龙。然后,兰兰叫莹儿踩稳了,她喊:一二三。两人一起用力。这一扯,沙果然下泻了,势头很猛,好在兰兰在那一跃之下将双腿拔出了沙坑。两人都使出了吃奶的力,二力一合,就一齐滚到沙洼里了。沙流轰然下泻着,一眨眼,就淹没了兰兰方才立足的地方。

  目瞪口呆了好一阵,两人才抱了对方,放声大哭。

  她们肆无忌惮地哭着。沙洼回应着,那哭声回过来荡过去,把天地都填满了。

  13

  姑嫂俩吃了塑料袋里的一半芦芽根。这是用生命和汗水换来的,是她们吃过的最好食物。等啥时候,你先在沙窝里晒上一天,到口焦舌燥时,再试着嚼那芦芽。我相信,你尝到的,定然是天堂的感觉。你只管轻轻一咬,芦芽特有的甘甜和清香就会沁入你的灵魂。那点儿汁水,带给你的,定然是叫你灵魂哆嗦的颤抖。要是你是佛门弟子,你就会觉得那是来自佛国的甘露,你只需在舌尖上滴上一滴,人生所有的苦都叫它消解了。

  本来,所有意识都叫兰兰的安危牵了,饥饿呀,干渴呀,都进不了莹儿的心。这乎儿,芦芽一入胃,感觉们都醒了。胃疯狂地蠕动起来。有只手在揉捏胃囊,质感很强。她又怨那逃驼了。又想,也难怪,经了那场豺狗子的围攻,任是谁,也会叫吓破胆的。她不是也这样吗?当时,还顾不上害怕,此刻,那害怕才渐渐醒来,跟饥饿缠在一起。她似乎不相信自己曾经历过那样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一切都像在做梦。……近来,她老像做梦。此刻,饥渴虽像砂轮机那样打磨她的每一根神经,虚幻感却浆住了自己的意识。

  日头爷仍在喷火。没有风。兰兰说,走,先在阴洼里挖个坑,呆到天黑再说。莹儿对挖坑心有余悸,但明白再呆在毒日光下,会中暑的。体内的那点儿水分是禁不起日头爷舔的,就跟兰兰选个洼处。这次,她们有了经验,挖坑时,尽量挖大些,不使太深。待那潮湿的沙出现时,两人爬进了沙坑。虽然睡在湿沙上可能招病,但谁也不想这事。莹儿觉得那奇异的困和梦幻感浓浓地裹向自己,就身不由己地睡着了。

  醒来时,日头爷已悬在西沙山上了。西天上有很红的云。明天仍会很热。莹儿当然希望下场雨,除了饥渴外,身上也是又粘又脏。要是脱光衣服叫暴雨冲一下,肯定比吃芦芽根更美。

  兰兰仍在睡着。枪和火药袋放在沙坑外,一见它们,莹儿就有了安全感。她懒得考虑更多的事,虽知道处境仍很危险,但她懒得想。她明白,这时候,所有的想意思不大。没食物,她想不来食物;没水,她想不来水。不如不想它,省得想出许多烦恼,反倒将信心想没了。她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能活着出去,当然好;出不去了,也没办法。她们就这么一点儿气力,跟老天爷或是命运较量,她们都不够个儿。但她还是能做自己该做的,那就是不要丧失自己的尊严。

  黄昏时分,沙窝里凉了。两人吃了剩下的芦芽根。手头虽有拣到的几个馍馍,但她们连碰一下的欲望也没有。要是没水的帮助,她们是无法将那被漠风吹干的馍咽下肚的。

  兰兰决定走夜路,她想朝东走。虽说盐池在北面。但这乎儿,先到有人处再说。先保了命,再想个法儿到盐池。听说那儿活多。因为折了自家的骆驼,兰兰觉得无脸见爹娘。她想,哪怕是空身子到了盐池,也要生法子挣钱,至少能挣够两个骆驼钱再进家门。这一说,两人都一脸的沮丧。进沙窝时,还指望能闯条路呢。谁料,人算不如天算,钱没挣上个毛,倒折了两峰骆驼。莹儿很是恼苦,按时下的价格,低些算,也足有五六千元的损失,是哥哥的多半个媳妇钱了。兰兰叹息一阵,见莹儿一脸灰色,就劝道,别想了,死的已死了,那逃了的,说不定会回家的。就算折,也仅仅折了一峰驼。莹儿明白,兰兰说的虽有道理,但也仅仅是可能而已。那逃了的驼,虽是老驼识途,有可能回家,但也有可能再遇上豺狗子,或是狼,或是牧人。无论遇上谁,都会将那拴了缰绳的驼逮了,据为己有。

  兰兰说不想了,好些东西,想是没用的,还是赶路要紧。我们白天爬湿沙坑,夜里赶路,要是再遇到豺狗子,就当命尽了。要是活着到了盐池,总有法子的。莹儿说也好。

  莹儿觉得很乏,她很想睡一觉,或是缓几天再走,但也只是想想而已。要是骆驼们在,吃食和水也在,啥话都好说。现在,你不走,就只能困死在沙窝里。

  日头爷没入西山后,两人动了身。兰兰背了枪,莹儿备了手电。入肚的那点儿芦芽根早化了,肚里像有了好多小鸟,一起发出咕咕的声音。这显然是芦芽惹出的麻烦。饥渴之网,仍在浓重地裹挟着她们。尤其是渴,汹涌成大浪了。兰兰的嘴唇紫里带蓝,肿得老高,上面有层厚厚的痂,这是她老用舌头舔嘴唇的缘故。记得灵官说过,进了沙窝不能舔嘴唇,多渴也不能舔,因为自家的唾沫里有毒,舔几次,嘴唇就肿了。莹儿就很注意自己的形象,她也叫兰兰别舔。可兰兰不听,瞧那嘴唇,足足肿了半寸高。此外,她变化最大的,还有两颊,那儿分明塌陷了,眼睛相应的大了好多,只是大而无神,瓷化了似的。莹儿从兰兰脸上看到了自己,明白自家的尊容也好不了多少。嘴唇虽没肿,但定然也黑了,上面定然也有了层褐皮。她摸摸自家的脸,觉得也干瘪了好多。这当然是缺水太多的缘故。

  水呀,一想这个字,心里都清凉了,但随后,又会拽来一股汹涌的渴。

  莹儿揉揉腰,吃力地望去。星星还没出来,西山上还有洇渗而去的红。山黑黝黝的,变成了很美的剪影。开始有了风,虽仍是暖风,但清沥了些。要是水足饭饱,来这儿游玩,当然美极了。但面对挣命的莹儿们,一切都虚设了。莹儿木然地望一眼西山,费劲地动动喉结。她想,要是那冤家见到这景致,不定会咋样发诗兴呢。怪的是,此刻想到他,心也木木的,没以前那样的感觉了。

  两人的挪动脚步很慢。那腿脚,也没以前活泛了。莹儿竟听到两腿在移动时发出了干燥的声响。她相信那真的是关节在响,也真的觉出了摩擦的疼感。但记得妈老说:“不怕慢,就怕站。”就想,走一步,总会近一步。她想兰兰也定然这样想。兰兰的身子晃得很厉害,那身子,也不听她的话了。那不太高的沙坡,她们竟上了好长时间。望着不远处更高的沙岭,莹儿真有些怕了。

  上了沙坡,兰兰一屁股坐在沙上。莹儿也一仰身躺了。天暗了,风也凉了,空气有了一点潮意。这正是走夜路的好时光,但莹儿明白,她们的心虽强,但身子不听话了。多强的身子,就算它像汽车,也得靠汽油的滋养呀。莹儿明白,那白昼伏湿沙晚上赶夜路的想法在理论上虽然可行,但它需要强壮的身子和充足的食物和水。那点儿芦芽仅能为她们的身体提供一点儿养分,仅仅能保证在短期内不至于死亡而已。要翻越那高大的沙山,穿越那浩瀚的沙漠,显然是不可能的事。

  莹儿萎在兰兰身旁。沙丘上的风凉了许多。兰兰说,得走啊。莹儿说得走。兰兰说,不能困死在这儿。莹儿说就是。兰兰说,走啊。莹儿说走。两人都说走,却谁也没动。莹儿长叹一声,将头枕在兰兰的肚子上。

  莹儿真想睡去,身子似抽光了骨髓和精血。兰兰说,爬也得爬,朝东的大沙只有八十里宽,想来已走过大半了,穿过去就有牧人。莹儿说爬也得爬。两人又起了身。她们互相搀扶了,沿了沙脊东行。

  开始因为很渴,莹儿没觉出腿疼。行了一阵,脚掌和小腿肚又刀割般疼了。除了偶尔打沙米,她很少进沙漠,没走沙窝的功夫。兰兰也一样。好在兰兰是婆家的重劳力,因常干活,体力比莹儿好一些。但由于肩上背了枪,体力消耗也很大。枪虽只有十斤左右,但路一远,就成了吞体力的老虎。别说枪,莹儿拿的手电筒,也似乎重逾百斤了。

  夜很黑,黑了也没啥。北斗星很亮,有了它,就不会遭遇鬼打墙。那星跟枪一样,是能叫她们心安的东西。只是渴越来越浓,别说思维,连目光也叫渴糨了。眼珠的转动明显有了涩意,它们发出沙沙的声音。脚步移动时的关节声响也越来越清晰,在暗夜里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这是从没有过的事。

  腿虽疼,但往东走一步,就离希望趋近一步。

  14

  午夜后不久,莹儿就实在走不动了。每到上坡时,她须借兰兰的帮凑之力才能爬上去,她早已恍恍惚惚了。兰兰也将原来扛在肩上的枪当成了拐棍,她枪托柱沙,倒也能借些力。她想把枪让给莹儿,莹儿却连捞枪的力量也没了。后来,两人便相依了前行,兰兰借枪托的力,莹儿借兰兰的力,才又支撑了一段沙路。等翻上一个缓坡后,两人都瘫倒了,干渴和饥饿已摧垮了她们的所有意志。

  莹儿喘息道,死就死吧,我也算尽力了。她的嗓子已发不出声音,兰兰还是明白了她的话。兰兰没说啥,她也明白,死已逼近了自己。那势头,跟载了死人出庄门的棺材一样,不可阻挡了。就算没有次日的烈日,这逼近的干渴也会要了自己的命。她们已好长时间没喝水了,维系生命的,只有那点芦芽根的水分。记得,刚挖出芦芽时,她是多么高兴呀。她眼里的芦芽,真是救命星呀。原以为,她们能凭借它走出困境。没想到,费了大力冒着生命危险挖来的芦芽,相较于汹涌卷来的饥渴,仅仅是杯水车薪。她实在不敢想象,当明天的毒太阳悬到头顶后,等待她们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莹儿觉得就要死了。命已成了风中的烛苗儿,忽悠忽悠地,老像要熄灭。心脏的卟嗵声有气无力,老像要停下来。那风中蚕丝般的呼吸一断,沙窝里就多了个孤鬼。听说,死在外面的人是破头野鬼,阎王是不收的,它只能守在暴露的枯骨旁号哭,直到骨殖入土,灵魂才能安详。村里对死的传说很多,一下都涌上心头了。她想,要是自己死了,会转个啥呢?反正,她不想再转人了,她觉得做人很累。她想转个小鸟,最好是百灵鸟,整天在林间唱歌。要么,转个狐子也成。莹儿跟兰兰一样,也喜欢那溢几分仙气的灵丝丝的动物。……那可真是个灵物呀,风一样来,风一样去,其存在的证据,仅仅是点点梅花般的足迹。它们会在沙窝里嬉戏,会唱,会闹,会拜月,会风一样来去。轻捷的步子溅起如烟的沙尘,沙丘上印满了梅花。人间最好的画家也画不出那样的梅花。那份潇洒,是天成地造了的呀。

  渴又提醒她生命的将逝,她觉得自己见不到日出了。死倒没啥,以前想到死,觉得那是天大的事,现在倒没那感觉了。死成了瞌睡一样的东西了。只要把该做的事做好,真“睡”过去,也没啥大不了。

  脑子恍惚得很厉害,呼吸越来越细,心跳也更加有气无力了。又想,死就死吧,鹿活千岁,终有一死。只是她不想当渴死鬼。她只想质本洁来还洁去,只想有个干净的身心。虽然日头爷在嘴上罩了层黑甲,她的心却很白。真的。她想,老天,还是叫我投生为狐子吧。

  她费劲地转动眼珠,看看夜空。眼珠跟多年没上过油的车轴一样干涩。星星都在哗哗地叫,似在吵架。它们也发出腿关节摩擦时的声响,有点像在悬空的铁锅里炒大豆。没想到星星也会喧哗。真是怪事。

  夜里行久了,黑显得淡了,沙丘也恍然显出了形状,模糊出神秘来。莹儿觉得,那神秘,也跟自己的血一样稠了。死亡前的乏困再次裹向她。血液的黏度已成了绞索,失却了养分的心脏不堪重负,它再也推不动拌面汤一样浓稠的血浆了。肯定是这样。她想只要她困过去,醒来时,就会成一缕轻烟了。她的灵魂,就会风一样在大漠上空飘忽。

  记得,妈老讲黑白无常的故事。莹儿有些害怕。真怪,她不怕死了,反倒怕鬼。虽说她知道自己一死,也就成鬼了,但她仍然怕鬼。她不敢转过身去看身后。她怕自己冷不丁地看到无常。她看过戏台上的无常,惨白的脸,瘦高的身子,戴个尖尖帽。要是她看到那模样,不用渴来取她的命,只那惊吓,立马就能勾去她的魂灵官。

  因为害怕,已裹住莹儿的困意反倒淡了。她竟真的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真是脚步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发出那声响的,不是鬼,又会是啥?心一下狂跳了。心真怪,它方才还将停未停呢,这乎儿,倒变成捣地鬼了。……那身后的脚步,莫非也是捣地鬼弄的?村里的旧磨坊里就有个捣地鬼,一入夜,那鬼就腾腾腾地捣地,从半夜一直捣到鸡叫。莹儿甚至忘了渴。她的头皮倏然麻了。……捣地声渐渐到了身后。她甚至听到了呼吸声。那呼吸又粗又重,仿佛是鬼扛着巨大的铁索和勾子。莹儿差点叫了,但又怕叫声反倒会吓死自己。

  呼哧声到了身后。莹儿觉得那无常伸出了爪子。它肯定会捏脖子的。很小的时候,妈就告诉她鬼会捏人。……妈老说:“头疼了,脑热了,肚子疼了屎憋了,心口子疼了鬼捏了。” ……几缕热气真的吹进了脖颈里。她的心一橫,想,怕啥呢?不就是个死吗?她想,就是死,我也得看看鬼究竟是个啥样儿。她悄悄摸了手电,猛地转过身。

  一个巨大的黑影,正奇形怪状地立在前方。

  她猛地打亮手电,大叫起来。

  15

  在那个可怕的大漠之夜里,莹儿发现,那光柱照亮的怪物,竟然是骆驼。

  莹儿一把推醒兰兰,她叫:骆驼----,骆驼----。兰兰一咕噜爬了起来。骆驼仍在呼哧。这真是天大的喜事。都以为骆驼跑了,没想到,它自个儿又回来了。兰兰跌撞到骆驼跟前,解开绳子,取下塑料拉子。还好,还有多半拉子水。莹儿叫,水----,水----。此刻,没比这词儿更清凉的了。兰兰拧开塑料盖儿,递给莹儿说,你别多喝,少喝一点。多了,胃会炸的。莹儿美美地喝了一口,她一下一下很少地咽着。她以为,顺入咽喉的,应是清凉。没想到,那感觉跟火炭一样。她想,食道也许裂口了。等费力地咽了两口后,她反倒更渴了。

  兰兰夺下水拉子,不叫她再喝。村里就有渴极后饮水过猛至死的人。胃想来已拳头大小了。

  兰兰抿进一小口水后,要过手电,照那驼身。她发现好些东西没了,面袋被挂烂了,面都撒没了。羊皮水囊也开了个口子,水当然也没了。幸好塑料拉子还完好,才为她们留了点救命的液体。包馍馍的纱巾还在,兜着两个干馍馍。记得那时有十几个馍呢,想来多颠进沙窝了。

  好在被子还捆在驮架上,帆布包儿也完好,里面的钢珠还在,还有一包火药,一盘细绳。莹儿当然希望羊皮水囊没坏,她就能好好喝一顿。但明白这号妄想只会增加烦恼,也就不想了。

  驼的缰绳被踏断了,只剩三尺长的一截了。兰兰取出细绳,折成几股子,接在缰绳上。两人都惊喜驼的失而复得。莹儿知道,驼的嗅觉极好,迎风能辨出十里外的某种气味,只要它愿意,它当然能追上自己的。看那样子,至少在吃食上它没吃亏,没怎么塌膘。

  驼逃走后的思想变化成了一个谜:关于它逃的理由,谁也能说个子午卯酉,不外乎怕豺狗子、怕炎热等;关于它为啥回来,也能说个大致差不离,不过是不忍心扔下两个女子,等等。只是,谁也不知道它有过怎样的灵魂搏斗?其惨烈程度,也许不弱于跟豺狗子的厮杀吧?

  握住了骆驼缰绳,两人才安心了。莹儿有些过意不去:人家好容易逃出了人的手掌,经过了思想斗争,又回到人的身边,人首先给它的礼物,竟然是缰绳。这意味着,人还是不信任它。莹儿想,它定然很伤心吧?用手电照照驼眼,见从那眸子里透出的,仍是善良和温顺;既不为它曾经的逃走惭愧,也不为它的倏然而至欣然,仍是它一贯的那种淡然。

  就着水,嚼了几嘴馍,胃反倒更饿了。饿归饿,谁也不敢多吃了。谁也不想变成胀死鬼。饿死鬼不好当,胀死鬼也不好受的。

  驼的到来有了主心骨,身子里的乏趁机袭来,兰兰叫骆驼卧了。她们靠着驼身,眯了一阵。虽然眯的时间不长,但这是她们最安稳的一次睡眠。

  醒来时,天已大亮。两人又嚼了几嘴馍,身子有了些力气。兰兰说,既然有了骆驼,她们就不向东走了,仍往北走吧。因为盐池在北面,只要方向对头,不会走不到的。到了东面,也还得往北走,耽搁的时间就长了。……她当然想不到,这主意,会将她们抛入了漫无边际的大漠。死亡之剑,又开始悬上头顶。

  东边已有日边儿,微微泛点儿红。沙洼的阴暗和东天的白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很像层次感很强的木刻画。沙浪一涌一涌,跌宕而去,至远处,就涌成了沙山。近处的纹路很像水波,细腻得叫人不忍去践踏。

  漠风很清冷,莹儿打个哆嗦。她有那蓝褂子,挡了好些风。兰兰却一脸青色。她的脸上尽是鸡皮疙瘩。因为劳累,她们没解驮架上的被子,入睡不久,就叫大漠清晨独有的寒凉冻醒了。也好,趁着凉快,早些赶路吧。莹儿想,这沙窝里真是邪乎,早上是冷冻柜,中午却成了晒驴湾。

  两人又嵌入了驼峰。驼背厚实而温暖,她们有了落水后又爬上小舟的感觉。骆驼真好,有了它,心就有了依怙。

  驼背蠕蠕拱动着,缓慢而自信。沙岭摇晃着。那挤出地缝的日头也摇晃着,显得很沉重,仿佛也驮着好多东西。日光涂在莹儿脸上,抹上些许温暖。她觉得又活过来了。不管几个时辰后的日头会如何发威,只要有了骆驼,心就落到实处了。没治,谁叫她是女人呢?连夜的走路使她的脚掌和腿有种刀割般的疼。她浑身上下,无处不疼。没有骆驼的话,她是一步也不想走了。那瘦弱的身子里蕴藏的力量,是不可能把她承载到沙海彼岸的。骆驼却能。这是个庞大而沉着的动物,它总像哲人那样沉思着。哪怕它不说一句话,它身上溢出的力也能注入莹儿的灵魂深处。

  兰兰辨认着路。她虽熟悉去盐池的路,但豺狗子搅碎了她的“熟”。面对渐涌渐高的沙浪,她觉得又被命运抛入了陌生。她老有这感觉,时不时地,她就会身不由己地面对巨大的陌生。从当姑娘到今天,她一次次面对那陌生,处理那陌生,忍受那陌生,眼前却仍是不知尽头的陌生。世界更是日渐陌生着,总叫她无所适从。

  莹儿问,你辨清了没?兰兰说,我也恍惚了。这乎儿,蝎虎子挨鞭子,死挨吧。……先走吧,只要方向对,走着走着,也许会瞅出眉目的。莹儿想,只好这样了。

  走了一阵,日头爷渐渐高了。热又开始袭来。拉子里的那些水,得省着用,谁也不知道水源在哪儿。就这点养命水了,两人虽然渴得慌,却舍不得用水。只有在渴影响眼珠的转动时,她们才抿上一小口水。兰兰说,会用水的人,一次不能喝太多,水入体多了,会变成尿的。要让每一口水,都成为生命的养分,这需要克制。

  走了一个多时辰,两人下了驼,因为骆驼实在太累了。它喷着白沫子,像拉风匣那样喘气不止。兰兰说,叫骆驼歇歇吧。选个有沙秸的地方,两人歇下驮架。兰兰吃惊地发现,驼背早腐烂了。一股臭味扑面而来。显然,那是驮架磨烂的。驼一跑起来,驮架会上下晃荡,很容易磨坏脊背。那烂处很是可怕。想到两人竟压在人家的伤口上行了这么远的路,莹儿很是过意不去,就用塑料拉子的盖子化些盐水,给驼清洗伤口。

  兰兰惊喜地在驮架上的小袋里发现了多半瓶清油。原是做饭用的,怕叫锅们碰碎瓶子,另装了,这才没跟锅碗们一起被扔下去。这清油虽不好喝,却能给身体提供养分。人家毕竟是植物脂肪,产生的热量要比馍馍大。兰兰说,这油先别动,因为馍馍干,吃时非得用水,不然咽不下去。那些水和馍馍先凑合几顿,这油到万不得已时再喝。

  一见那清油,莹儿也觉得心里清凉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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