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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文学·雪漠·代表作】豺狗子

 2020/11/18/ 14:39 来源:甘肃日报-新甘肃客户端 雪漠

  6

  豺狗子风一样卷了来。

  莹儿见扔下的物件已无法再吸引豺狗子,就懒得扔了。明知死已逼到近前,那不甘心又冒了出来。心里有种灰灰的感觉。每到绝望时,都这样。整个世界都灰了。豺狗子的厉叫变成了梦,颠簸的沙丘变成了梦,在飞奔的驼上时时回顾安慰她的兰兰也变成了梦。她想不到自己会是这样一个结局。一股苍凉感从灵魂深处腾起,很像贤孝里的悲音。莹儿的梦幻感更浓了。恍惚的回眸里,豺狗子们像热锅上的跳蚤一样跃在她身后。它们是来喝她的命的。但怪的是,她心里只有极度的疲惫。疲惫把一切都幻化了,连她自己也成了影子。

  驼上坡下洼,颠簸度越来越大。莹儿差点叫颠下驼背。她想,颠下就颠下吧,反正是迟早的事。她的心虽这样说,但身体竟自个儿伏了,跟驼峰贴得更紧。听说,身体是神灵的城堡。她也懒得祈祷体内的神灵们。她想,随你们吧,你们想喂豺狗子,就喂吧。她真有些奇怪自己了,仿佛豺狼子们追逐的,是另一些人。

  后面的声音没了,不知是真没了?还是在感觉里没了?反正没了。驼的喘息也没了。耳旁的风也没了。一切,都晶在一块巨大的水晶里了。颠簸感虽有,但也影子一样了。

  身子乏到极致了。她真想在驼背上睡过去,哪怕豺狗子们抽肠子或是啃肉,都不在乎了。但身体虽乏,心却在恍惚里清醒着。她想,那恍惚的梦幻感,也许是真正的清醒吧?……一切都成梦了。遥远的爹妈是梦,逼近的豺狗子是梦,颠簸的驼峰是梦,她忽而忽而悬上半天的命也是梦。那生命的弦音,当然更是梦了。她想,这感觉,是不是就叫“看破红尘”呢?万念俱灰又恍然如梦。却明白,这所谓的“看破”,还不彻底。因为那不甘心,仍游丝一样,在心中摇来曳去。

  兰兰慢了下来。她拽着驼缰,不使自己离莹儿过远。但那驼却另有想法,想来它明白,虽然它们跑不过豺狗子,但却能跑过另一峰驼。莹儿很感动兰兰的拽缰。她想,只有在这时,你才能看出一个人是不是值得你用生命去交。她想,命运真好,能给她一个愿跟她生死与共的姊妹。

  兰兰发出尖叫,她在唬豺狗子,或是想将它们引向自己。莹儿苦笑了,她想,人家连枪都不怕了,还怕你的叫?她喊,兰兰,你别管我,你先逃,逃出一个是一个。兰兰瞪她一眼,啥话?你别怕,等日头爷再高些,它们的头就疼了。莹儿明白,她在给自己宽心。只听过狐子在太阳下头疼,没听过豺狗子也这样。

  莹儿回望一下,见豺狗子嘣儿嘎儿,越来越近。最近的几个,已离她骑的驼不到两丈了。她甚至能看到它们贪婪的眼了,还有那翻龇的牙,还有蹬飞的黄沙。这一望,那叫虚幻感消解的恐怖又出现了。她想,叫那肮脏的嘴咬一下,真比死还难受呢,心里就升起了对豺狗子的厌恶。本来她还有种听天由命的味道,厌恶却叫她握紧了刀。她想,你别想轻易地咬我。她拍拍驼背,说,你可走好,可别滚洼,我叫豺狗子尝尝刀子。驼叫一声,仿佛说,你还不放心咱吗?

  莹儿咬着牙,挣出虚幻感。她明白那感觉很危险,豺狗子可不管你是不是虚幻,它眼里的肉是实实在在的。死亡也是实实在在的。不管咋说,爹妈给了这么好的身子,乖乖地叫豺狗子撕,也对不起爹妈。

  听得兰兰叫,拿刀捅呀。莹儿扭头,泪眼里弹上一个黑丸,下意识举刀捅了去,才觉得刀触着了啥,黑丸已惨叫着滚下沙洼了。兰兰叫,好,捅死一个。莹儿吃惊地看看藏刀,果然看到了血。她很吃惊,豺狗子咋如此不禁捅?一想,却明白了,那豺狗子不过狸猫大小,捅它,也跟捅狸猫差不多。她的胆子大了。见驼后的豺狗子一蹦一蹦想扯骆驼肠子,就举刀刺去。哪知,刺了几下,却连根毛也没碰着。

  兰兰稳了身子,往火枪里装火药,她好容易才将溜子探进枪管,这下好了,火药虽有撒在外面的,也有部分进枪管了。她边装边捅,口中却发出呵斥声,就像她在村里突遇恶狗时那样。

  几个豺狗子赶了上来,莹儿放大了胆子,像电影上的骑兵那样抡圆了藏刀乱砍,虽没砍中,它们倒也不敢贸然上扑了。它们边尖叫,边弹跳,它们显然想叫对方的精神崩溃。莹儿虽也害怕,藏刀的乱劈之势却没有稍减。倒是骆驼慌张了,开始东扭西扭。莹儿怕它乱跑,猛扯缰绳,好容易才扼制住它跟兰兰们分道扬镳的势头。

  一个豺狗子趁机扑了上来。它似乎是想叼莹儿捉刀的手腕,但它没计算好提前量,落下时,却到了驼尾上,莹儿举刀猛刺,虽将它刺了下去,却将骆驼屁股也刺开了一个大洞。血一下冒了出来。骆驼也更慌张了。

  闻到了血腥的豺狗子野性大发,它们纷纷窜到前方。它们的意图很明显,它们要截下前窜的驼。驼中计了,它猛地拐了方向。忽听兰兰叫,抱紧脖子!莹儿还没明白过来,就觉得一股大力抛出了她。她嗖地飞向半空,她似乎还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就觉得许多沙粒向她打来。她只好闭上眼睛,由了身子滚。纷飞的沙子一阵阵泼向她的脸。她想,完了,这下,掉豺狗子嘴里了。妈呀!她叫。无论她以前如何怨妈,这一时刻,她叫出口的,仍是妈。

  7

  快!快!

  身子的滚动刚刚停下,莹儿就听到了兰兰的叫。她睁开眼,先看到两根粗大的驼腿,然后看到兰兰伸下的手。她捉了那手,立起身。快上!兰兰又叫,莹儿扯着兰兰的手,踩着兰兰伸过的脚,好容易才爬上了驼背。她看到自家那驼还在挣扎着惨叫,驼身上虱子一样爬满了豺狗子。兰兰说,没治了。它的腿断了,想来它踩进了鼠洞。

  豺狗子们都扑向那惨叫的驼。虽也有一个豺狗子试探着想靠近这儿,兰兰咬了牙,一枪便将它打倒在沙上。兰兰也不急着离开,她明白,那倒地的驼,足够豺狗子们吃了。她慢慢地装了枪。

  莹儿脑中却一阵嗡嗡,天塌了似的。那驼,是爹的爱物,人家出了四千块,他还舍不卖呢。她想,与其这样,还不如自家喂了豺狗子。她木木地望着叫豺狗子扯得直声惨叫的驼,眼泪喷了出来。她说,还不如我死呢。兰兰虽也难受,却安慰道:咋说这号话?有人就有一切。有了我们两个大活人,不信还赔不了驼?

  莹儿这才觉出了漠风,它吹透了自己的衣服,吹进心里了。她从里到外觉出了凉。对那些豺狗子疯狂的大嚼,倒也没觉出多少厌恶。驼已不叫了,它长伸四腿躺在沙坡上。它的身上盖满了豺狗子,只有四个蹄子还露在外面。豺狗子的所有注意力都转移到死驼身上了。它们懒得再望莹儿们。它们的对手变成了正跟它抢食的同类。它们开始了相互的撕咬。莹儿想到方才那驼还驮了她跑呢,此刻却成一堆肉了。那虚幻又一下子扑了来。

  兰兰装好了枪,叹息一声,说走吧。

  她松开缰绳,用不着发命令,驼就掉转身,颠颠着跑起来。同伴的命运定然也强烈地刺激着它。虽然它的身子已叫汗水浇透,但那速度却仍然很快。是的,最厉害的鞭子,便是豺狗子尖牙的威胁。

  莹儿抹去了泪。她想,哭是没意思的。 

  兰兰叹道,别的没啥,只可惜了那些水。不过,也没啥,剩下的这些,我们省着些喝。

  兰兰这一说,仿佛碰到了饥渴开关,那汹涌的饥渴开始醒了,扑向莹儿。两人在驼背上喝了点水,吃了些馍。兰兰说,幸好爹有经验,叫她们把吃食和水分成两份,不然,就算逃过豺狼子的嘴,也会变成渴死鬼。莹儿苦笑道,那是我们的罪还没受够。兰兰安慰说,不要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呀。莹儿却想,那死不死的,现在还难说得很。谁知道吞了那驼肉后,豺狗子会不会再次追来?

  绷紧的神经一松弛,困意就大网般罩了来。两人都打起了瞌睡,有些东倒西歪了。兰兰强打精神,她怕骆驼胡乱跑了去。虽已迷了路,到了一个从没来过的地方,但兰兰知道,要是一直朝东走,即使迷了路,也没啥大不了。因为东边是蒙古,那儿总能碰到人烟的。有人烟就好,就怕没人烟,一人的食水两个人用,支持不了几天的。要是再遇上鬼打墙,绕不了多久,她们就会变成木乃伊。

  驼的喘息声越来越大,跑了老远的路,又驮了两人,夜里吃的草料早化成热量了。要不是驼峰开始提供养分的话,驼早没体力了。兰兰想,得找个草多处,叫骆驼吃些草,她们也多少歇一会。她实在没气力了,头里面有几辆拖拉机在跑。莹儿已歪了身子倚着她睡了,兰兰怕再不休息,驼吃不消不说,她们也会栽下驼背的。

  转过一道沙梁,见有些沙秸,虽是些陈年沙秸,骆驼是不嫌的。它的食物圈很大,沙漠里的大部分植物都能入口,兰兰晃醒莹儿。两人下了驼,兰兰将驼拴在一棵根系很粗的柴上,也没歇驮子,两人就萎在干沙上,还没躺平顺呢,已堕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炽热的太阳烤醒了兰兰。她满头大汗,嗓子眼里冒着火。日头爷快到正午了。沙洼里没有一丝儿风。

  骆驼却不见了。

  兰兰吃了一惊,忙推醒莹儿。她说,骆驼跑了。她虽是个强性子,话音里却带了哭音。莹儿梦里正跟豺狗子周旋呢,一听兰兰的话,舌头倏地麻了。她想,完了,驼身上带着吃食和水,却跑了。这不是要命吗?

  两人沿了驼的掌印去找。幸好没刮风,驼掌清晰地印在沙上。那一串串或深或浅的印儿通向天边。兰兰暗暗叫苦:要是那驼执意要逃的话,她们是无论如何撵不上的。狐颠颠,人三天。驼也一样,驼要是颠颠着跑上一气,人要想赶上,也得好长时间。按说,驼通人性,是不会半路逃跑的。它们也知道,在偌大的沙窝里,无论任何理由的逃,都是很不仗义的。何况,你还驮了人家的养命食水。

  两人本就劳累,追了一阵,都喘粗气。兰兰说,不知它是去寻草场水源呢?还是逃跑了?要真是逃跑,她们的追是毫无意义的。两人萎在沙上,喘息一阵。莹儿说,找找看吧,尽了人力再说。两人又沿了那印迹跌撞而行。那印儿,忽而上坡,忽而下洼,她们只追到滚在蹄洼里的一个馍馍,却不见一点驼的影子。

  兰兰擦擦汗,说,像这号驼,才是该喂豺狗子的。你说,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偏偏死了。莹儿说,再追追看吧。看这样子,馍馍袋子烂了,追不上驼了,能追上几个馍也好。兰兰说也好。追了一阵,她们又见到了几个馍馍。再追,就只有脚印了。兰兰说,那骚驼说不定把漏下的馍都吃了。果然,她们在一处沙上发现了一堆馍馍渣。

  算了。不追了。兰兰说。

  8

  骆驼一逃走,姑嫂俩如遭雷殛。骆驼带走了馍馍和水。……没馍馍也成。因为沙窝里有沙米们,饿是饿不死的。没水可就要命了。那发着日日声波的日光一下下舔你的肌肤,要不了多久,你的血就稠得流不动了。再晒,你就干透了。你想活,也只能以灵魂的方式存在,肉体是不会听你的话了。却想,也难怪,驼也叫吓坏了。谁也是命,你怕豺狗子,人家也怕,而且前路有那么多未知的风险,它当然怕了。

  两人坐在沙上,任日光烤炽,谁都不想说啥。驼将所有的生机都带走了。照这样子,她们走不了多远的。你每走一步,除了你消耗的水分外,日头爷还要夺走一些。真没治了,祸不单行呀。

  骆驼没逃时,虽有渴意,还能忍受,稍微抿一口水,就能缓解那渴。骆驼一逃,周身的渴一下子醒了,每个细胞都喷出干渴来。莹儿甚至听到了细胞因缺水而破碎的声音。那声响,跟赤脚走在麦杆子上很相似。喉咙里像有无数只豺狗子的爪子在疯狂地骚动,充满了毛呵呵扎洼洼的感觉,又像是有一团的蝇卵在白乳胶里蠕动,黏黏的,很恶心。她极力不去想那画面,但还是厌恶自己了。跟豺狗子搏斗时,虽时有凶险,还能看得到对手,时不时也能给它一击。此刻,不知道对手去哪儿了。也许,那发出白光的日头爷算一个,但跟日头爷较劲,是讨不到好处的。

  莹儿索性躺在沙上,无奈地望天。日光直接照到她脸上了。她想,日头爷,由你烤吧,你索性一下子烤干了我,叫我少受些苦。……要是再叫沙埋了那干尸。千年之后,人们也会挖出她,说不定,还会放到博物馆里呢。灵官就在凉州博物馆见过一具千年前的女尸,他说很难看。谁也不知道她是否爱过?或有过怎样的人生轨迹?那女尸,也不会告诉世人了。她的身世成了一个巨大的秘密。听说,好些学者想研究她的由来,但都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口。莹儿想,要是千年后自己也被挖出,也会是个巨大的谜,没人知道她曾爱过,曾和一个叫灵官的男孩闹出过一段销魂。她想,这秘密也没人能考证得出的。她感到一阵恶作剧的快感。她偷偷笑了,想,叫你们考呀证呀,累个贼死,你能考出我心里想啥吗?能考出我曾咋样爱他吗?不能吧,一群废物。她仿佛看到了学者们一头汗水的尴尬相,快意地笑了。

  又想,既然别人考证不出啥,那不是等于这世上没存在过那段爱吗?就是,多好的花,要是开在偏僻的山谷,人看不到,不也等于没开花吗?这一想,她急了。她想,无论怎样,就算现在她如何隐瞒,无令人知,待得千年以后,还是应该有人考证出世上存在过那样一段生生死死的爱的。否则,不跟开在无人处的花一样吗?她想,得生个法儿,叫后来的人明白她有过一段怎样的情。

  莹儿想呀想呀,实在想不出个好办法。要是眼前有石头,她会用藏刀在上面刻上字。她甚至想好了她该刻哪几个字。她费劲地看了看,没见到石头。眼前只有沙,沙是啥?沙是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你哪怕将最忠诚的心交给它,风一吹,就会抹了它。莹儿多希望能有块石头呀,可石头也跟命运里的盼头一样,不是你叫它,它就会应声而到的。莹儿想呀想呀,终于想到了一个法子。听得灵官说过,在金刚亥母洞,出土了好些西夏文物,最多的是丝绸。那真是好丝绸,无论质地和花纹都叫专家们啧啧不已。有些国师,就在那丝绸上写字。她想,丝绸都能穿越千年,从西夏走到现在,她的衣服也许会这样。要是在潮湿的地区,多好的衣物当然会被焐成灰,但在这沙漠的干沙里,衣物肯定能保存好长时间,就算没有千年,也会有个几百年。成了,一样。对一个死人来说,千年或百年,一样,一样呀。

  莹儿想用血在衣裳上写上字。她将食指探进口中,用力地咬。她很怕疼,才一咬,就觉疼旋风般搅了。她忙松了口。她想,自己不过轻轻一咬,就忍受不了,那叫豺狗子们活咬的骆驼该如何难受呀?她的心哆嗦了一下,觉得自己对不起它。她想,要是她像兰兰那样注意吆驼,它也许不会折腿的。但那歉疚很快没了,因为她想做的事,又在起劲地叫她了。既知道那慢咬会瓦解意志,就索性抽出藏刀,伸出食指,在刃上划了一下。

  血从刀口处渗出了,渗得很慢,莹儿脱下那件蓝褂子,用血在上面写字。哪知,才写了一划,血就没了。血真是稠到极点了。记得以前,她最怕出血,一出血,总是止不住,医生说她血小板减少,叫她吃花生的细皮。她发现血也老跟她做对。以前,怕出血,可老出,而且一出就止不住。现在,她希望血出多些,好叫她写完自己想写的话,可血偏偏凝了。她用力吮呀吮呀,终于又吸出了一些。她就这样吮吮写写,终于将想写的话写了。因为不常写字,字很难看,但还是能看出内容的:

  “莹儿爱灵官。”

  她想,不管是千年后还是百年后,只要有人发现她的尸体,就会明白她叫莹儿,还会明白她爱过一个叫灵官的人。这样,她这具干尸就跟博物馆里的干尸不一样了。说不定,一些好事的作家,还会演化出许多动人的故事。故事里的男主人公叫灵官,女主人公就叫莹儿。她仿佛看到了百年后的人正在看那电视剧,都被感动热泪盈眶。连她自己,也真的热泪盈眶了。她的嗓子虽干得冒烟,眼泪却怪怪地淌了很多。

  她无言地哭一阵,抹去泪。不管咋说,她还是很满意自己的做法。

  她是个很容易感动自己的人,总在虚构的故事里流着实在的泪。但那渴,却奇怪地躲远了。她想,也许,这就是艺术的作用吧。

  忽然,一个念头却一下将她打蒙了:要是野兽撕了她的衣服和身子,那字不就也没了吗?

  9

  莹儿又陷入绝望之中,她想原来那永恒,并不是你想要就能有的。她老在村旁的河湾里看到叫野兽们撕得七零八落的衣服碎片,还有叫它们肯剩的骨头。她想,自己要是死在这儿,也定然会成那样子。除了豺狗子,还有狼,还有老鼠,还有好些长着尖牙的动物,它们都会撕碎自己向往的永恒。真是的,这世界总有好多尖牙利齿的。没办法,人既然是来受苦的,当然得有好多制造苦的母体。

  一想那么美的爱情故事会随着肉体的消失埋入黄沙,她真的痛苦了。她想,这是比死更糟糕的事。

  忽然,那“埋入黄沙”几字怪怪地引出了一缕游丝。莹儿捉呀捉呀,终于捉住了它。她想,就是,把自己“埋入黄沙”,叫野兽找不到自己。

  她一下子兴奋了。

  真是个好办法。她想。好些出土文物不是也被埋入黄沙或黄土才保存了千年吗?真的。四面望望,她瞅中了一个高大的沙坡。她想,反正是个死了,与其渴死,还不如活埋了自己。活埋时,那痛苦会很短。要是被渴死,得受多少罪呀?

  她想,先不急着埋。等实在没希望了,快要死时,再埋。又想,真到快要死时,怕是连挖坑的力气也没了。她想,趁着有力气,我先挖好坑。到了那弥留之机,用足了劲一蹬,沙就会下堕,埋了自己。

  她爬起身,走向那沙坡。沙坡很高,莹儿瞅个陡些的地方,用手一下下刨沙。兰兰正闭了眼,不知在想些啥,她只是望了望莹儿,却啥也没问,也许她以为莹儿想挖个睡觉的洼处哩。

  莹儿挖呀挖呀,她小心地挖。在沙坡上挖坑虽不很累,但有一定的难度:她得既要挖出坑,又要叫坑周围有环伺的悬沙。而且,更得悬到一定程度:弥留之机的她一脚就能蹬塌下来。这当然有相当的难度,但莹儿还是成功了。她挖呀挖呀,但她渐渐失望了。她发现,沙坑里竟有潮意,就算她将自己埋在里面,要不了多久,潮湿也会毁坏那件有字的衣服。

  她一下泄气了。

  她很难受。她想,我真是背运透了,想找个干燥些的埋尸身处,也不能如愿。

  不知何时,兰兰已到了身后。

  忽然,她大叫起来,芦芽!

  10

  兰兰说,你知道,芦芽是啥吗?当然,芦芽就是芦芽。可你是不是知道,当年赶龙脉的道人,赶呀赶呀,待他们赶到龙脉时,首先就会发现芦芽?芦芽是龙脉的胡须。兰兰却懒得管这些。她眼里的芦芽是啥,是吃食,是水,是生命。兰兰弯下腰,拽下一截芦芽,用胳膊夹了,磳去沙,扯成两段,将长的那段给了莹儿,说,你嚼,水汽大得很,那渣子也不要吐,多嚼一阵,咽下去。莹儿咬了一口,一股清凉在嘴里化开了。这感觉,美极了。莹儿没吃过芦芽,一看那样子,原以为是木头渣子,谁料它会有那么多汁儿。印象里,这几乎是她尝过的最美的食物了。

  兰兰几口将芦芽塞进嘴里,她跳下沙坑,顺着那芦芽根系,慢慢地刨,边刨,边将芦芽根扔出。她说,你省着些吃,得防着养命呢。那芦芽白白的,胖胖的,水水的,很诱人。莹儿恨不得几口吞了。嗓子眼里也伸出了几只手,都朝芦芽伸了去。莹儿从衣袋里掏出个塑料袋,抽去卫生纸,将芦芽装了。她怕沙漠里的干风很快会将芦芽上的水分榨干。莹儿想,也好,总算又有了一线生路,人说天无绝人之路,真是的。每到山穷水尽时,总会有转机的。

  兰兰扔出的芦芽渐渐多了。芦芽和甘草一样,总是一攒一攒的。只要发现一根,顺了那根系,就能扯出好多来。

  兰兰的喘息从沙坑里传出。那些沙,全靠她一捧一捧地往外扔。塑料袋里的芦芽渐渐多了。莹儿说,你歇歇,我再刨一阵。兰兰抹抹头上的汗,笑道,成哩,不累。你咋想到这法子的?莹儿咋能将她想名垂千古的想法说出呢?她笑了笑,不语。兰兰也不在乎她回答与否。看得出,她很高兴。这真是意外之喜了。莹儿想,要是有把沙锨,那该多好。但她马上又嘲笑自己:人真是贪心不足,有了芦芽,想要锨。有了锨,又想帐篷;有了帐篷,又想小卧车哩。烦恼就是这样来的。成了,在绝境之中,能有芦芽充饥解渴,已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了。

  塑料袋里已装满了芦芽。莹儿想找个别的东西,兰兰扔出了头巾。为防日晒,两人都顶着头巾。记得,还有纱巾的,装在那驼架上的包里。……不想了。丢了的东西,就不是自己的。

  莹儿正想换换兰兰,忽见那沙壁上溜开了沙。她觉得不好,忙叫,兰兰,快出来,沙要塌了。兰兰起身,正要往外跳,沙已塌下了。兰兰自胸以下,全被埋了。那沙,却仍在下泻着。

  莹儿吓坏了。她一把拽了兰兰的胳膊,拼命外扯。哪知,她越扯,沙泻得越快,竟涌到兰兰的肩部了。兰兰大张了口,拼命呼吸着。莹儿不敢再拽,兰兰也不敢再挣,沙流了一阵,慢慢停了。

  莹儿手足无措了。看这阵势,真是危险万分,要是沙再下泻,立马就会埋了头部。头一埋,脚就踏进阎王殿了,那沙会顺了你的耳孔鼻孔嘴进入它能去的任何地方,就算你及时能挖出人来,那进入你体内的沙子仍是命里最大的麻烦。

  莹儿叫兰兰别动,她怕她的挣扎会招来更多的沙流,反正人家黄龙有的是沙子。你只要招惹人家,人家就立马亲热地围了来。沙湾人都信黄龙,黄龙管沙,青龙管水。水淹死的多进了龙宫,沙埋了的就成了黄龙的眷属。早年,村里有黄龙庙,每到初一十五,村里人就去祭祀。要是一次不祭祀,黄龙就会发脾气。但时代不同了,一切都走下坡路了。最早的时候,祭黄龙得童男女。后来,变成牛羊了。再后来,庙叫红卫兵砸了。据老人说,自那后,沙就一步步移向村子,埋了好些地。莹儿本是不信神的,此刻,别说神,叫她信狗也会信。她就求黄龙,求她别带走兰兰。兰兰也求金刚亥母。兰兰只在心里求,她表面上很镇静。虽然沙的挤压已使她呼吸困难,但她还是极力保持平静。她明白,这乎儿,所有的慌张都帮不了自己。

  兰兰想,那沙,说不定啥时又会下泻,趁着这机会,把该安顿的,给莹儿安顿一下。要是自己真死了,也别带着遗憾。

  莹儿想了个法儿,她边求黄龙,边在兰兰北边的沙上挖坑。因为兰兰在沙球的北侧,只要在北边挖个坑,兰兰也许能慢慢挪出身来。莹儿说,你别动,我试着挖。

  兰兰惨然一笑,也不去阻止莹儿。她明白,不管有没有效,那都是眼下唯一能施行的法儿了。

  兰兰说,莹儿,有些话,我想对你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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