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学勤
西北的风掠过黄土塬时,总裹着六墩村泥土的腥气。这个名字朴实如田埂野草的村庄,深埋着吴氏家族几代人的脚印——从祖父逃荒时磨破的鞋底,到孙女踩在水泥地上的小皮鞋,时光在这里洇染出最本真的生命肌理。
一、祖父:井绳上的年轮
1903年永登县城关镇西关大院的门环还挂着残雪,六岁的祖父已默立在父亲灵前。次年随母亲改嫁景泰县磨村,继父的鞭影与母亲哭瞎的双眼,让九岁的他如被风吹散的沙粒,滚回永登堂哥家。十三岁打碎碗碟的清晨,他揣着半块冷馍逃离,脚印在黄土路上拖成问号,直到窑街堡子墙挡住去路——当马家军的皮鞭抽落他最后一片衣角时,那个帮他挪开水洞石块的老大娘不会知道,这个流浪儿终将在六墩村打出一口井,让吴家的根扎进西北厚土。
他在耿家扛活时,把铡草刀磨得贼亮;做上门女婿时,契约上的手印按得比谁都沉。1928年与外太爷打井的日子,他在井底一镐一镐刨开硬岩,外太爷在井口用绳子吊着土筐,二房太太赶着毛驴运沙,三口人在十亩荒园里逼出清泉。后来做了大圣庙庙官,每月初一黎明,他总踩着露水扫庙,香灰落在青布衫上,像岁月烙在身上的邮戳。1960年饥荒,他倒在田埂时,手里还攥着给孙儿编了一半的蝈蝈笼,半块野菜饼掉在尘土里,被蚂蚁衔出细碎的痕。
二、大伯:车辙里的星辰
1930年出生的大伯,十岁攥着母亲衣角送葬时,尚不知自己会成为方圆百里最有名的车把式。1943年在兰州学赶马车,三年里他给牲口梳毛时,能摸出每道褶子里的脾气;喂料时,把麸子筛得比月光还匀。新中国成立后赶车走过的路,车轱辘印能绕黄土高原三圈,可他总记着1981年送“我”去清水农校的路——车辕上搭着母亲新缝的铺盖,他不时回头望,车轮碾过的车辙里,汪满了没说出口的叮嘱,像雨后积水映着晨星。
社火里的大伯是另一副模样:踩高跷能在堡子墙上走出飘逸的梅花步,太平鼓捶得比春雷还炸。1945年娶亲的红绸,后来成了八个孩子的襁褓。他常说“牲口通人性”,就像他懂土地的脾气:抄地时犁铧入土三指深,扬场时木锨扬起的弧度刚好让麦粒筛在风口。1996年栽扫帚的午后,他倒在自家院里,手里攥着没扎完的竹枝,竹刺扎进掌心,血珠滴在新翻的泥土上,晕开的红点像极了他这辈子砸在土地上的汗珠。
三、父亲:铁锤上的风骨
1933年出生的父亲,七岁攥紧的不是糖果,是母亲僵冷的手。十二岁替地主看麦垛时,身边的黄狗成了唯一的朋友。铁匠铺的火星溅在他矮小的肩上,却锻打出比钢铁还韧的脊梁——“吴师傅”的称呼里,藏着他为乡亲打制的三百多把犁铧,每把都錾着“正直”二字。改革开放后,他农忙种地、农闲骑二八自行车收废品,车后座竹筐里的废报纸总叠得刀裁般整齐,一如他做人的规矩。
他教“我”“脊梁对脊梁,墙上睡热炕”的暖意,也教“隔夜的金子不如到手的铜”的实在。那年除夕,他在祖先神主前“金盆洗手”的场景,成了“我”见过最沉重的仪式——碗里的清水映着他通红的眼眶,也烙下往后四十年未沾赌的决心。1999年他走得仓促,没带走用了三十年的铁锤,却把“淬火要趁铁热”的道理,砸进了子女的骨血里,锤头的凹痕里还凝着未冷的火星。
四、血脉:井台边的新绿
大堂哥当生产队队长时,账本上的数字总比别人多几斗粮;二堂哥推着失明母亲走过兰州街巷,母亲的手搭在他肩上,像拐杖也像命根;三堂哥种的西瓜总甜三分,堂弟们的饭馆灶台永远擦得照见人影。他们照顾去世姐弟的孩子时,总说“跟你爹小时候一个胚子”,帮衬兄弟时,悄悄把钱塞在炕席底,像埋下一粒春天的种。
1981年大伯赶驴车送“我”去车站,行李捆得铁紧,反复叮嘱“到了写信”,车辙在晨光里犁得老长。三年中专,我常帮食堂劈柴换饭票,课本里夹着六墩村的黄土,想家时就嗅一嗅,土粒里有祖父打井时的汗味。后来从信访室到律师,从副巡视员到一级巡视员,主持千场协调会,最难忘帮景泰农户讨回补偿款时,老两口攥着我的手说“谢谢吴干部”,忽然想起祖父逃荒时,也曾在景泰得陌生人一瓢水,那水的温度还在掌纹里。
1991年成家后,妻子伏月萍笑我“说话像打井,句句往地心里砸”。儿子出生时,我翻出祖父留下的青布衫残片,缝进他的襁褓边角,布纹里隐约还留着老井台的潮气——那口井在七十年代填了,但祖父打井时磨出的老茧、井绳勒进石栏的痕迹,早刻进了吴家的骨血里。2010年带儿子回村,特意领他去看井台遗址:石板缝里钻出的野蒿,长得比当年井水深时还旺。我抓起一把土塞给他:“咱吴家的命根,就在这土里。”
2022年孙女吴知语出生,她第一次回村时,摇摇晃晃扑向井台旧址旁的老槐树——树干上还留着大伯当年拴驴车的勒痕。妻子找出祖父编的蝈蝈笼(那是1960年饥荒时未编完的物件,被母亲收在木箱底),小丫头抱着竹笼不肯松手,阳光透过竹篾筛在她脸上,光影晃动间,竟和老照片里祖父蹲在井边编笼的模样叠在了一起。如今给她讲古,讲到大伯赶车她学鞭子响,讲到父亲打铁她举玩具锤敲桌子——这些没见过的场景,却像井台下的暗河,在她血脉里潺潺流淌。
五、根脉:黄土里的回响
六墩村的老井虽已填平,但井口的石栏被吴家后人搬到了祖坟旁,栏上的绳槽里至今蓄着雨水,像一只永远睁着的眼睛。每年清明,堂兄吴学孝会带着我们兄弟、侄子及孙子们在石栏前上坟,烧纸时总要抓一把土撒在祭品上:“这是您当年打井的地儿长出的麦子。”纸灰飘进石栏凹槽,和雨水一起晕开,恍若井水从未干涸。大圣庙的香火里,总混着社火太平鼓的余响,现在敲鼓的是大堂哥的孙子,鼓点震得石栏上的尘土簌簌落——那裂痕不是岁月的疤痕,是吴家族谱在黄土里拓印的纹路。
吴家的根脉从不在井里,而在祖父逃荒时攥紧的半块冷馍里,在大伯车辙里沉淀的星辰里,在父亲铁锤下迸溅的火星里。就像井台旧址长出的老槐树,根系早穿透填井的石板,扎进更深的土层——当孙女蹲在石栏旁看蚂蚁搬家时,她不知道自己脚下的土地,正用另一种方式,让六墩村的故事继续冒芽。
这黄土高原的风,会继续把这些带着土腥味的往事,吹进每个吴家人的鞋底。哪怕走到天涯海角,鞋底的泥粒里,都藏着一口永远不会枯的井——那是祖父用脊梁撑起的天空,是大伯车辙里盛满的月光,是父亲铁锤下锻打的正直,更是我们无论走多远,一低头就能看见的、扎在六墩村的根。
(作者简介:吴学勤,退休干部,曾任甘肃省信访局副局长,一级巡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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