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志凌
1976年是我国古历龙年,也是国家发生重大历史转折的年份。这一年,三位开国元勋相继与世长辞,神州大地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7月28日凌晨,一场突如其来的特大地震将唐山这座城市瞬间夷为平地,24万同胞不幸罹难。金秋十月,“四人帮”被粉碎,中国历史揭开了崭新的一页。
正是在这年乍暖还寒的初春,我从西川中学的初中升到了高一的“理论骨干班”。西川中学位于甘肃省秦安县城正西约两公里处,属于条件相对较好的城郊中学。秦安县城群山环抱,三水绕城,是陇东南一座具有860多年历史的文化名城。渭河上游最大的支流葫芦河蜿蜒曲折,沿途经过七峡八川,从县城北的锁子峡开始,由北朝南直流而下十六七公里,到了城南的下王峡为止,冲积形成了一个开阔平坦、土地肥沃的河谷小盆地。县城南边有一条季节性的小溪流,当地人称之为南小河,从东到西注入了葫芦河。城西头还有一条发源于甘谷县的西小河,流经秦安县境内时,把黄土高坡冲刷和切割成了一个高低不平、上窄下宽、呈三角形状的小川道,名曰西川。西川中学就坐落在西小河下游与葫芦河临近交汇处一个叫辛家沟的村庄里,与西川公社紧紧挨在一起,相邻为伴。
刚开学,“理论骨干班”的同学听说任天和老师将担任班主任兼语文课教员,大家欢呼雀跃,奔走相告。要知道,他可是全县响当当的大名师啊!任老师大约三十七、八岁的样子,身板高大敦实,浓眉下有一双充满智慧的大眼睛,留着时髦的分头,脸上经常挂着洒脱自信的笑容。我们上初中时,他就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重要演员,由他扮演的样板戏《沙家浜》中的“草包司令”胡传魁,在与扮演阿庆嫂的另一个女学生对唱时,那模样、那神态、那唱腔,活灵活现,惟妙惟肖,常常让学校师生和十里八村前来看戏的乡亲们笑得前仰后合。他似乎对篮球、排球之类的体育项目不太擅长,没见过他参加什么比赛,但每当举办全校师生运动会时,他都会自告奋勇,主动担任操场上大喇叭的播音员,时而宣读各类比赛的规则、比赛成绩,时而又为激烈角逐的队员们呐喊助威,时而还穿插播放一些歌曲和音乐,给校园运动会增添和营造了欢快喜庆、昂扬向上的氛围。

作者与任天和老师、师母一起合影。
那时全国各地正在推行“教育革命”,大搞“开门办学”。西川中学也不甘落后,别出心裁,对高中的教学内容和教学方式进行了史无前例的“革命”,将高一、高二两个年级四个班,分别命名为“理论骨干班”、“机电班”、“医卫班”和“文体班”,旨在为建设新农村培养又红又专的各类有用之才。“理论骨干班”顾名思义,就是专门学理论用理论,开设的课程以政治、语文和党内两条路线斗争史等为主,适当兼顾数学、物理和化学,没有开设历史、地理、英语等课,重点培养西川公社所属各个生产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机电班”培养方向是手扶拖拉机手和电工,“医卫班”培养目标是农村赤脚医生,“文体班”则侧重培养农村文艺演出和体育方面的骨干。当时“读书无用论”甚嚣尘上,风靡全国,“白卷英雄”备受推崇。我们好多课程没有统编的正规教材,老师也不布置课外作业,当然更没有“应试教育” 的任何压力,所以一到上自习课时,整个教室里就到处弥漫着嬉笑声、打闹声甚至各种莫名其妙的尖叫声。面对这种乱成一锅粥的状况,作为班主任的任老师并没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是既大胆管理,又循循善诱,教育引导同学们不要荒废了自己的学业,更别耽误了自己宝贵的青春年华。任老师虽然是土生土长的秦安县本地人,但他不顾世俗的偏见,一直坚持用一口标准流利的普通话授课,显得既与众不同又有点格格不入。再加上他那雄浑高亢而又悦耳动听的男中音,朗读课文时抑扬顿挫,富有激情,不知不觉地就把学生带入了一种如诗如画的美妙境界,颇有吸引力和感染力。他不喜欢照本宣科,经常采用启发、提问、互动的教学方式,生动形象地讲解课文的时代背景和段落大意,让学生们既有一种参与感,同时又不时地发出会心的一笑。这种别开生面、幽默风趣的教学方式,不仅令教室里理论班的所有同学都全神贯注地听着思考着,而且还常常吸引着其他班级的同学们,悄悄地趴在我们班教室外面的窗台上,饶有兴趣地旁听着,成为当时校园一道独特的风景线。走上工作岗位,我曾担任过省委宣传部理论处处长,负责干部理论教育、社会科学研究项目管理等工作多年。从当年上高中时的“理论班”再到后来参加工作时的“理论处”,冥冥之中,这两者之间究竟是苍天自有安排还是纯属巧合,我至今也不得而知。
“开门办学”的核心要义,就是让学生以学为主,同时还要学工、学农、学军。西川中学离工厂路途较远,附近也没有什么驻军,所以只能就近重点学农了。春天麦苗返青时,我们肩挑粪筐爬上距学校四五公里之遥的南山山顶,给孙家嘴的农田耕地里送农家肥;初夏时节,又肩扛镢头铁锨登上更远的北山最高峰,大战王家墩,挖窑洞、修梯田,栽种防护林、喝洋芋面汤;寒风凛冽的秋冬之交,还会跑到西小河、葫芦河的河滩上拉沙子、捡石灰石。不管在哪里劳动,任老师都始终跟学生们打成一片,丝毫没有一点老师的架子。他和蔼可亲,一边干活劳动,一边谈天说地;一会儿讲电影故事,一会儿领唱革命歌曲,理论班的工地上处处洋溢着欢声笑语。任老师胸襟豁达,虚怀若谷。有一次他给大家讲述了一位女英雄支援八路军抗日的感人故事,但我回家后翻阅有关书籍时,发现他把这位英雄的名字弄错了,于是找机会向他作了报告。任老师听后非但没有责怪我多嘴多舌,反而随后在全班公开纠正道:“高志凌同学反映说,那位女英雄名叫戎冠秀,怪我疏忽,把两个人张冠李戴了。”
转眼到了1977年的暑假。一个骄阳似火的晌午,父亲的一位朋友薛继礼伯伯来到我家里做客。他是县城一家单位的站长,平时喜欢读书看报。他笑眯眯地看着我,问道:“小伙子,你今年多大了?”我回答说:“薛爸好,我今年15岁了。”他接着说:“我刚刚从《参考消息》上看到国家将要恢复高考了。你抓紧学习,准备高中毕业时考大学。”听到“恢复高考”这句话,我先是目瞪口呆地愣了一下,然后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高考”这个新鲜词儿。因为从我4岁开始至14岁这10年间,国家正处于“十年特殊时期”,废除了高考制度,高校只招收少量“群众推荐”的所谓“工农兵学员”。所以,我不知道有“高考”之说也就不足为奇了。秋季开学后,“恢复高考”的消息不胫而走,但仅仅只是民间传言而已,直到“国庆节”过后的半个多月,人们才从收音机上听到中央决定在当年12月份恢复高考的官方通告。
高考正式恢复了,任老师教学热情更高了,劲头也更足了。他是“文革”前甘肃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高材生,博学多才,教学经验丰富。在给我们讲授鲁迅《“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课文时,除了简要说明主题内容外,他侧重讲解这篇政论性杂文的写作特点和逻辑结构,指出一篇优秀的政论文应该论点鲜明、论据充分,论证过程要环环相扣、层层递进,这样才能增强议论文的说服力。在讲授荀子《劝学篇》课文时,他除了介绍文言文一些虚词、助词、介词的基本用法外,重点讲解如何把文言文翻译成现代汉语,指出译文有“直译”和“意译”两种,不管采用哪种方式,都要力求做到“信”、“达”、“雅”。在讲授王安石《游褒禅山记》课文时,他则要求学生熟读这篇游记,尽量把一些优美精彩的句子背诵下来。时至今日,我仍清晰地记得其中一句话:“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任老师对我这个学生偏爱一份,高看一眼。他模拟了10篇高考作文题目交给我,如《迎接祖国的挑选》、《为“四化”建设贡献青春》、《路》、《桥》之类,让我自己先分别写出这10篇作文,然后他又逐篇做了认真修改和润色,令我终身难忘。参加工作之初,我忙里偷闲撰写发表了数百篇政论、评论和杂文,1994年8月结集出版了《活人要紧》一书。时隔30年之后,至今仍在“孔夫子旧书网”等网络平台上,拙作还不时有零星出售。现在回想起来,这恐怕也得益于任老师当年给我们打下的良好基础吧。
上个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语文教员任天和、政治教员王国顺、物理教员汪俊文、数学教员魏兰英等一批老师的辛勤耕耘下,面对当时高考录取率只有百分之几的激烈竞争,西川中学理论班的70多位同学,陆续有一半以上考取了大学、大专和中专,改变了自己的人生命运,创造了该校校史上的奇迹,一时被传为佳话。

2000年夏,西川中学理论骨干班部分同学在天水小聚。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光阴似箭,弹指间45年过去。任老师也早已从高级教师、秦安县政协副主席岗位上退休了,正在安享晚年。2023年6月8日,我从兰州乘高铁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秦安县,专程看望恩师。下了火车,在当年理论班班长靳炜同学的陪伴下,来到县城东南角凤山脚下任老师的家。走进房子,任老师正躺在床上休息,他急忙挣扎着坐起来,一眼就认出了我,高兴地说:“志凌,你从兰州这么远来看我呀!”我快步上前紧紧握住老师的手,激动地答道:“是的,任老师,我好多年再也没有见到您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啊!当年英姿勃发的任老师,如今已老态龙钟,昔日那一头浓密的黑发也全变白了,稀稀疏疏没剩下几根。不过他的精神状态不错,思维敏捷,依然十分健谈。我们聊起了西川中学理论班那些陈年往事,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谈笑间,我们还与老师、师母一起合影留念,这也成了47年来我跟任老师唯一一张珍贵的照片。告辞时,任老师执意让儿子、儿媳搀扶着他的胳膊,步履蹒跚,一步一步地把我们送到大门口,目送着自己学生的背影渐渐远去。
人生无常,世事难料。谁也没有想到,这一见竟然是永别!三个月后的9月7日早晨,我陪同四川省客人正从河西走廊的嘉峪关赶往敦煌,突然传来噩耗:我们敬爱的任天和老师,当天凌晨突发疾病,安详地驾鹤仙去,享年85岁。
任老师虽然永远离开了我们,但他的爱岗敬业,他的多才多艺,他的幽默风趣,他的坦荡谦和,时常在我的脑海里不断浮现。他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
作者简介

高志凌,1962年生于甘肃省秦安县,1983年毕业于兰州大学历史系,长期在宣传文化系统工作。年青时,曾在报刊上发表杂文、随笔和政论等体裁的文章数百篇,1994年由敦煌文艺出版社出版杂文随笔集《活人要紧》一书。退休后,开始写怀人纪事类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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