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有时,村里会来爆米花的人。
在牙叉骨台,支好机器,生起火。天渐暖,而地里零活不多,隔三差五就能干完。大多时候,牙叉骨台,作为村里最重要的地方,总是不缺人。老人们蹲在墙根,晒暖暖,说闲话。年轻人,蹲在土台边,或聊农事,或操心国家大事,互相抬杠,自觉有理。女人们拿着鞋垫,在一边围着簇,边绣花儿边扯家务事。孩子们在空地处,或斗鸡,或摔纸炮,或打沙包,满头大汗,不得消停。爆米花的人一来,他们嗷嗷叫着,围了上去。
爆米花的人,年年都来。来着来着,便老了,整个人许是被烟熏火燎太久,也变得黝黑。他朝孩子们一挥手,说,去拿玉米。孩子们欢快叫着,跑回家。大人已在牙叉骨台游毕,正在屋里忙。孩子们隔窗喊,妈,爆米花的人来了。孩子们怕父亲,凡事都先喊妈。母亲说,来就来了。孩子们又喊,爆两碗玉米花吃。母亲说,厢房挖两碗去爆。孩子嘀咕道,要钱呢。母亲无奈,只得从衣兜里翻找半天,找了两毛钱。孩子们装好钱,挖好玉米,提着袋子,抱一捆玉米棒,朝牙叉骨台跑去。
来爆米花的人,先来后到,已排了队。轮到谁家谁上前。爆米花的人用大瓷缸装满玉米,缸沿正好与玉米齐平,然后倒进锅。我们递去糖精,他放入。有了糖精,爆米花才甜,才好吃。若没有,只能向同伴借几颗。装好锅,上架。爆米花的人一手摇锅,一手摇风扇。两手协调。孩子们蹲在一边,往火炉中添柴。风扇呼呼,火苗哗哗。玉米粒在锅里转着圈,当啷啷响着,异常清脆。那锅肚腹鼓鼓,像个闷葫芦,浑身漆黑,在火上转啊转。爆米花的人,不时看看手柄前的气压表。
时间一到,爆米花的人提着锅,到自制的包前,把锅盖处放进去。那包前面用橡胶箍成,以防锅热烫破,后面则用两条化肥袋缝在一起。要爆之前,孩子们跑到一边,捂紧耳朵。只见爆米花的人一脚踩锅肚子,一手抓把柄,一手用铁管扣动盖子。嘭——一声巨响,白雾翻滚,在地上涌起,散开。爆米花的人提着锅,慢慢在雾中现身,如电视剧中的神仙一般。
响声过后,我们一拥而上,捡拾溅到地上的玉米花。玉米花,开着白花,一瞬间,在大地上绽放了。孩子们顾不上土,捡起一颗,吃一颗。而玉米花的主人,赶紧过去,把化肥袋中的米花兜出来,装进自家袋子,付了钱,背在背上,虚哄哄小半袋,热乎乎的,背回了家。米花要趁热吃,带着玉米味,那才香,且脆。如过了夜,则会黏牙。
那一夜,簸箕里盛着爆米花,放在被子上,一家人围炕而坐,炕太烙,感觉把屁股都要炒成黄豆了。大家边看电视,边吃爆米花,边说村里闲事。那一晚,人们嘴里甜兮兮的,似乎所有苦涩的日子,在那一晚,也甜兮兮的。而炕上,落满了玉米壳,睡觉时,硌在身子下,连梦,都是痒痒的。
四
二月二,龙抬头。古时有围粮囤、引田龙、敲房梁、煎焖子、吃猪头肉、吃面条、吃水饺、吃糖豆、吃煎饼的习俗,忌动针线、盖房打夯、磨面等,也不可去河边打水,以免惊扰到龙。为了纳吉,这一天,北方人将吃食均取与“龙”相关的名字,面条叫“龙须面”,水饺叫“龙耳”,米饭叫“龙子”,煎饼烙成龙鳞状,称作“龙鳞饼”,吃猪头肉称作“食龙头”,吃葱饼叫做“撕龙皮”。
这些习俗,颇是有趣。但麦村没有,麦村的节日,向来并不繁琐。许是跟经济有关吧,人们忙于衣食之忧,没有过多精力顾及那些形式。不过这一天,剃头是少不了的。
麦村人正月不剃头,得等到二月二。
村里没有理发店,去集上,划不来,于是头发全由大人来剃。以前,理发工具是镰刀刃片。手下稍一松懈,头皮便割一道口子,孩子们疼得哇哇叫。于是,剃头,便是一件恐怖的事。在大人软硬兼施、生拉死拽下,把头伸进盆子。大人一手卡脖子,一手撩水洗,还得放点洗衣粉。头发一月未剃,也少洗,早已纠缠在一起,跟羊毛毡一样。很快,头上起了白沫,白沫成了黑泥水,顺耳鬓流下来,钻进了眼睛,眼睛磨人,孩子们又嗷嗷哭喊,但脖子卡得太死,挣脱不了。大人边递毛巾,边戏骂孩子,场面甚是滑稽热闹。
洗毕,坐在院子中间的椅子上,大人扯下门帘,往孩子脖颈上一围,在磨刀石上洒点水,再磨两下。提刀而来时,孩子早已头皮发凉发麻。只听见耳旁噌噌声,头发大块大块落下。剃几下,大人再磨磨刀。若嫌麻烦,直接往头上吐口唾沫,接着剃。若不小心,头皮上挨一刀,血往出渗,孩子又是一番哭喊,倒不是疼,而是怕。大人带着歉意,不再骂,而是哄骗一番,孩子才息声,哼哧哼哧吸溜着鼻涕,期望尽快剃毕。剃头手艺好的人,能刮光头,搞得头皮上寸草不生,明光油亮,犹如十五瓦的灯泡。手艺差的人,剃得七长八短,好比地埂上被牛啃过的草坡。剃毕,大人摸摸那颗扎手的头,虽不光溜,但也颇有成就。而那头上一道道血印子,像一张张嘴,喊着痛。大人看着,想笑,又有些心疼,于是一边收拾椅子、地上的头发,一边说,去厨房,你妈给你豌豆炒好了,放了糖精,甜得很。
后来,家里不知从何处搞到一把推子。推子好些,至少不会割破头皮。推子从前额开始,贴着垢痂往后走,只见大片大片头发,结在一起,往下掉。推子忘了抹油,涩,夹头发。一推一夹,钻心疼。孩子又哭又嚷,吹着鼻涕泡,不想推了,要从椅子上溜下来。大人摁住,威逼利诱一番。从柜子里翻出黄油,剜一指头,抹上去。再剃,好些了。孩子才安下心,眼皮红肿,呆若木鸡,似乎任人宰割了。推完,头发渣钻了满脖子满背,像带刺的毛毛虫,弄得瘙痒难忍,孩子左挠右抓,上蹿下跳,犹如顽劣猴子。最后不解气,脱了衣裳,一边捡拾头发渣,一边让大人挠背。而大人总是挠不到地方,于是喊叫着,自己抓,最后,抓成了一个红脊背。而那颗脑袋,并没有推整齐,深浅不一,高低错落,梯田一般。
剃完头,衣兜里装满豆豆,一边吃,一边用袖口揩着鼻涕,去找伙伴们玩耍了。
孩子们交换着春天的味道,奔跑在黄土里,游荡在田野中,隐没于蒿草间。春风吹来,那一颗颗光脑袋、花脑袋,似乎轻巧灵光了许多。春风再吹,那脑袋上,拂过凉意。春风是另一把剃头刀。
“光光头,抹上油,骑着骡子赶着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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