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陇东之夏

陇东之夏

　　李辅子

　　陇东的夏天，黄土大塬顶着的日头，白得晃眼。它悬在瓷蓝的天幕上，无声无息地倾泻着热浪。光脚踩在塬畔的土路上，烫得人一缩。风是烫的，裹挟着细碎的黄土颗粒，吹过塬上的麦田，麦穗正在灌浆，沉重而沉默地垂向土地，绿意里也透着一层灰扑扑的倦怠。这风掠过空旷的塬顶，卷起几根野草，打着旋儿，又跌入深壑之中。

　　那纵横切割高原的深壑沟峁，是黄土肌肤上纵横交叠的褶皱。崖畔的酸枣树，叶子蒙着厚厚的黄尘，依旧倔强地支棱着尖刺，几颗青涩的小枣在刺丛里若隐若现。风顺着沟道在陡立的土崖间碰撞回响，更显出天地间那份空寂与灼热。

　　唯有依崖而凿的窑洞，是黄土里沁出的幽凉。厚重的黄土隔绝了外面白热的喧嚣，窑内自成一方洞天。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探进半扇窑门，在脚下方寸之地投下明亮的光斑，门内却沉入一片幽深静谧的阴凉。坐在冰凉的石墩门槛上，能感受到窑洞深处渗出的丝丝缕缕寒气，如同大地沉稳的呼吸。窑崖畔，几株野生的山丹花，被骄阳烤得垂了头，却依旧红得惊心动魄，是这无边焦渴底色上唯一不肯熄灭的火焰。

　　这黄土高原的脾性，藏着暴烈。天边黑云一旦压上塬畔，顷刻间便大雨如注。铜钱大的雨点，裹着细密的黄土颗粒，噼里啪啦砸下来，瞬间将干燥的塬面砸出无数深色的小坑。然而雨来得快，去得也疾。云收雨住，日头复又探头，炙烤着湿漉漉的塬坡，水汽蒸腾，大地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闷热难当。被暴雨冲刷过的土崖，裸露出新鲜的黄土肌理，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亮色，显得更加陡峭而沉默。

　　塬顶的麦田深处，隐约可见戴着草帽的身影，弓着腰在麦浪里起伏，查看麦穗的饱满，古铜色的脊背在烈日下闪着油光。沟壑对面的崖畔上，放羊的老汉一声悠长的吆喝被热风吹散，羊群像零落的云朵，在草坡上缓缓移动。偶尔，一声高亢的秦腔不知从哪道梁后骤然拔起，撕裂沉闷的空气，带着黄土的粗粝和生命的韧劲，在沟壑间碰撞回荡，唱罢又迅速被无边的寂静吞没。

　　陇东黄土高原的夏天，是窖藏在黄土褶皱里的一瓮烈酒。它不似江南的梅雨缠绵，也无海滨的潮湿温润。它是日头直白而锐利的烘烤，是风里裹着土粒的粗糙抚摸，是暴雨骤临时的奔放暴烈，更是窑洞深处那口深长的、带着土腥味的凉气。当塬畔的风开始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干爽，当农人粗糙的手掌掂量着麦穗沉甸甸的分量，他们便知道，夏已深了，麦子黄了，夏天就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