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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一个萝卜一个坑

 2020/12/15/ 10:09 来源:每日甘肃网-甘肃日报 赵会宁

一个萝卜一个坑

  赵会宁

  “囤里有粮,心里不慌”。在村庄里,能摁住村庄使其安宁下来,让家家户户的大人小孩眉宇舒展的东西怕只能是粮食了吧。所以,土地在庄户人的眼里是金贵的,土地上产的所有可吃的东西都是金贵的。

  “瓜菜半年粮”。土地不薄村庄,只要勤快,土地从不怕被使唤,它可以终年拱绿,绿着庄户人的肚皮,绿着村庄。年馑时,一把菜叶都足以叫人眼馋,在追求绿色食品的时代,蔬菜反客为主,跃为餐桌上的主角,厨房留住了最美好的诗意,烟火笼回了远方的脚步。

  麦子告别田野,奔向麦囤时,正是土地休养的空档儿。庄户人抓住秋伏这金贵的节时,在庄前屋后的空地上或回茬的糜子、豆子的间隙里点种萝卜。籽种一旦点到土里,梦就开始生长了。其实土地最不愿意自己被荒芜着,毕竟有绿色一寸一寸生长的日子才最实在、最走心。

  侍弄土地,心里是不能含躁气的。一个奔波于五斗米间的人,脚踏上土地时,土地便会善意地暗示或抗拒。如我,今年在老家门前侍弄的几行辣椒,水没少浇,草没少拔,可就是长得不景气,稀稀落落的。终了,草比辣椒长得盛。

  土地灵性着呐!四叔今年近八秩高龄,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他看我点的豆子出苗不齐,有些地方空出了偌大一块,心不落忍,便撒了些萝卜籽,用柴耙纵横划拉几下,二尺高的豆子围绕的这几片幽地便不再寂寞。没准儿,籽种落地的那一刻,就有百千条绿的河流在滋生了。

  天不吝勤者,土地只爱泥腿的庄户人。雨水近人亲时,拣着秋伏这个空闲的档儿来得率性,两三天的时间,土地上便被滋润出星星点点的绿来。

  四叔点种的萝卜出苗了!两个星期过去,几块空地变成绿色的湖泊了。湖泊里,众多的小拇指似的生命已探出了绿色的脑袋,惊喜地窥视着这个神奇的世界。

  哪片土地不巴望着被绿色叨扰,土地是有思想的。立冬了,矫情的树叶跑得最快,孤独的土地在静等一场雪。地雪相拥,是枯燥的冬里最美的景致。其实,在等待的这个节点上土地并不寂寞,一片一片的绿拱着,旷野里生出了湖泊,绿色的湖面上有几个调皮的脑袋和风捉迷藏。旷野里有三簇五簇的绿点染着,庄前屋后有一畦一畦的绿固守着,秋把怀春的念递给冬,村庄知足地做着冬眠前的准备,庭院在朔风里并没有迷失。当然,这份依恋不是谁都能轻易享受的。

  那绿着的,除了白菜便是萝卜。霜愈重,绿色愈深,根根茎脉愈发挺拔。每个绿着的滚圆的肚皮都腆着,等待村姑用手把它们捧回庭堂。刚刚出锅的一笼圆润的馒头在等待一碟“三大王”!小葱、辣椒、萝卜,三样切成丝,油盐酱醋相拌,绿、红、白三色相间的一碟品相上等的菜呈上来,馒头就着菜送进嘴里时,馒头的筋道、小葱的辛味、红椒的辣感、萝卜的爽脆一股脑涌来,五脏六腑淤积的滞气便被排了出来。一个饱嗝,身心都通豁了。这人生该如“三大王”,只有活出个味来,怕才配得上“人”字的撇得有度,捺得通达吧!

  绿是走不出村庄的,庄户人懂得蓄储,就如土地种给村庄的梦一样。庄户人把萝卜从土里收回又把它重新埋回土里,这不是多此一举。浮浅的冬只配禁锢浮浅,土地的深处,它是无法侵入的。庄户人把萝卜深埋,让萝卜靠近地心,借地心的仁慈把这个生命护得更温暖些,以便在除夕之夜让它呼唤远方,谱写诗意。土地亲着萝卜,萝卜也恋着根,有些事儿是不能被遗忘的。

  村姑们是田野的绣娘,又是村里吟诗的高手。你瞧,她们将绿色的萝卜叶割下来,一条一条抹齐整,再一绺一绺挂上庭院的南墙,南墙上便悬生出一条绿色的瀑布来。初冬的阳光很知分寸,它把叶上的水分沥干,把绿色囚住。等到大雪压来时,村姑们拿出一撮两撮干萝卜叶放到热气腾腾的锅里,入锅的萝卜叶马上就恢复了活性,一片一片的绿滋饶着锅,滋饶着胃,更滋饶着男人的魂,滋饶着村庄的魄。二度春生,蕴在茎脉深处的绿使萝卜叶活得香甜,有绿色馥郁着的烟火以其鲜活绵亘着日子的往世今生。

  中国两千年前解释词义的专著《尔雅》称萝卜为芦菔。晋郭璞注为“紫华,大根,俗呼雹突”。唐代苏恭著《本草》中谈到“芦菔”有“消谷,去痰癖,肥健人”的药用价值。据此,萝卜也可称得上古老的植物了,它该是土地较长的子女吧,它该是烟火的胞兄妹了吧,要不怎么和土地那么亲,离烟火那么近。

  冬深天寒,心不暖,再厚的棉衣也留不住脚步。土地深谙这个道理,它便以宅心点化万物,萝卜就聚了土地的温润厚实。抠开冻层,掘地三尺,拨尽浮土,窖在土地深处的萝卜突兀面前,绿气盈眼,绿意荡胸,顶上竟还生了一圈白嫩嫩,鲜亮亮,脆生生的芽儿。接近地心的生命从来就没停止过生长,从来就不会停止生长。

  生命滋养生命。贤惠的村姑们用一盆温水洗净萝卜,用纤巧的手再将萝卜摁在案头,几刀下来,一堆粗细匀称的萝卜丝便躺在案头,早剥好的几根白嫩的小葱凝望刀锋,醇香的紫苏油在锅里已不安分,伴随一声“刺啦”,萝卜丝、葱段在油里成了亮黄色。水入锅,锅盖已摁不住喷香的味道,一缕儿香气飞出窗棂,整个庭院都被香气笼着。早备好的稀面糊在灶前已等候多时,锅开了,纤手拿起筷子搅拌着将面糊倒入锅里,经几分钟的熬煮,一锅拌汤便盛大出镜。稠而不黏,白里隐着星星点点的绿,香溅的小葱味扑鼻,汤触过唇齿,柔滑生香,进入肠道,温润暖心。那一刻,男人该是欢悦的,烟火该是溢笑的,村庄该是惬意的,冬该氤氲出一坨橘红,远方该滋生出一对回归的翅膀。

  雪捂着的土地是藏着一颗冰心的。一个萝卜蹲着一个坑儿,一个萝卜蹲出一个坑儿,坑里永远滋着绿色,绿色守着村庄,村庄才会长出一颗素心,心里才会永远镂上土地的魂儿。

  坑里有萝卜,三冬一村暖啊。一个人该做一个萝卜,也要蹲出个坑儿,也该蹲守着个坑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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