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西行速记

西行速记

　　习习

　　卯来泉堡，一个破败的军事堡子，建于明朝。堡子边有个泉，水面上结着梅花一样的白冰花。堡子北边，隔着荒漠，正对的是横在天边的祁连山，确切地说，是祁连山的唯一豁口——是古代蒙古族人从南边进关的唯一豁口。放眼望去，莽莽苍苍。覆在地上的一层薄雪像一块儿巨大的布幔，从堡子这里一直铺到祁连山上。以堡子为界，南行几步，就落入现实了。地上没了落雪，喜鹊朝着人叫，沙鸡躲着人跑，几个人过来问我们做啥的，我们说来看堡子。我们问他们做啥的，说是守林的。看谷歌地图上的堡子，拉远拉远再拉远，堡子像大漠上摆的几粒相向而坐的沙。

　　在卯来泉堡子看祁连山，觉得祁连山从来没那样切近过。薄雪刻画着山的一褶一皱，绵延的山像被皴染的巨幅画作一般立在眼前，风夹着雪星子在荒漠乱窜，山上的太阳露出一团蒙蒙的白光。一种弥漫天地的神性深深笼罩着我们，出了那气氛，就觉得一下子从几千年前出来了。

　　从卯来泉堡到嘉峪关城的路上，朋友指着戈壁上的一个方向，讲了一件事情。说和丈夫有一次去戈壁深处探访（她热衷该地的历史文化），快到黄昏时，车陷进了戈壁滩上的一堆砂砾，起初并不怎么担心，想尽所有办法后，车越陷越深。没有做发生意外的打算，也没有留够步行出戈壁的时间，天要黑了，气温越来越低，如果出不了戈壁，后果不堪设想。两人急了，疯了似的开始跑，连滚带爬。是那种天苍苍野茫茫的黑，凭着感觉，朝一个方向拼命跑，终于看到嘉峪关城的第一点灯光时，出乎意料，两个人同时淌下了眼泪。她把这句话说了两遍，她说：“想到会走不出戈壁，‘唰’地一下，嘴唇上满满地燎起了泡。”

　　一日之内，从南到北，从祁连山到黑山，感觉奇妙，飞一样。望一眼远处的嘉峪关城楼，当是站在南北两山山谷的细腰处。雪白了祁连山，黑山显得格外黑了。

　　四道股形沟，一道切进黑山的峡谷。难记的名字，可能像绞线，山与谷拧成了粗线麻花，不知道是不是有这样的切开黑山的四道长沟，这一道是第四道？先前，在额济纳旗的戈壁滩，看到几个古塔，当地人叫它一塔、二塔、三塔……

　　黑山岩石上，古人刻的一群沙鸡正向着同一个方向奔跑，一共十三只，好像是卯来泉堡看到的那一群，先于我们摇摇摆摆地赶过来了。沙鸡圆胖，走路摇晃，羽毛是沙土的颜色，它们结群出行。大约最先是鸟儿，平坦的戈壁沙漠上，实在没那么多的地方和树木需要飞上飞下，翅膀就蜕化了，就开始走路，但走起路来，飞快。光秃秃的戈壁滩上藏着什么？叫它们吃得那么胖。

　　离开卯来泉堡，北行，远远看见戈壁上高出来一个城池，说是酒泉，都觉得奇怪，以前怎么没看到酒泉这么高呢，会不会是海市蜃楼？下车细观，的确是酒泉，酒泉长高了，高出了戈壁滩。

　　怎么都找不到那幅好几排人跳舞的岩画，领路的人很是惆怅，一路看过来了那么多岩画，偏偏到这最宝贵的一幅，怎么都寻它不着，就仿佛本是奔着皇后去的，一路上看了那么多宫女，到皇后这里时，皇后没影儿了。来回踅了几次，都无果。这倒叫人遐想。说就刻在挨地面不高的岩石上，整整好几排跳舞的小人儿啊。站在领路人意兴阑珊的地方，望过去，刚好是一块儿平地，很适合群舞。找来印刷品端详，长长短短，大致有六排舞者，足有30多人的样子，都顶着长帽、着游牧人的裙袍，几乎都是长袖叉腰的姿态，朝着不同的方向，或单手、或双手。几排舞者，好像各有故事，又仿佛互有关联。比起岩刻上很多的骆驼、羊、牛、鹿、狗、虎、兔、鹰、鱼等等，那些古老的人总叫人格外遐想。

　　1997年到2014年的一幅岩刻，是今人的一幅岩刻，和古人相比，用的是比较精细尖锐的工具。属于线刻，画面中心是个貌似变形为高脚杯的人，杯沿上耷着一个果子。叫人想象的是刻在一边的一组时间，显然雕刻的人开始雕刻时就留足了地方，从上到下，每年9月底或者10月初，都来这里刻上时间，具体到某日，仿佛在纪念什么。后来，时间长长地坠下来，比那个高脚杯的人都大了，最后，时间停在了2014年9月26日。并非岩石的大小不够他记录了，是时间就停在那里了。

　　山谷里突然出现一片金黄的枯苇子，在阳光下，苇芒摇着细碎的光。这一大片苇子出现得有些突兀。当地人说，并不奇怪。虽然祁连和黑山一南一北，但祁连雪水一直涵养到了这个山谷。地下水充盈之处，便会生出苇子，有了水草就会有岩羊、鸟儿、野兔来。所以，再看一幅旁边的岩刻，鱼、鹿、老虎、牦牛、羊、蛇、鸡、飞鸟热热闹闹地挤在一处，就不奇怪了。

　　像是从山上落下来的一块岩石，平整黝黑，让一上午的太阳晒热了，真想躺在上面睡一觉。如果香香的一觉一直睡到深夜，那些岩石上跳舞的人、拉弓射猎的人、骑骆驼的人，还有大动物小动物、飞禽走兽们，会不会喧腾地把人吵醒啊。

　　天门关，黑山的一个出口，或者说是嘉峪关北面的一个豁口，当和南面卯来泉堡面对的那个祁连豁口一样形胜严峻。在山口一个并不很高的山包上，现在只剩了一个烽燧，许多人猜度它就是史书上记载的天门关。天门关，名字很大，大得当然有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实至名归。